两浙词人祠奇传

2024-05-17

文 曹晓波 照片提供 徐楚浩

每年芦花吐穗时,西溪深处,一个盛会总会如期而至,这就是秋雪庵的两浙词人祠祭典。近年来,两浙词人祠得到恢复,祭典礼仪备受关注。

追思百年前两浙词人祠的创建,有两个人不得不说,这就是陈增寿和夏敬观。

两个时代之间,他们的选择

浙江山水,本多俊贤,豪迈婉约,词人麇集。民国初期,杭州的诗词圈,又多了两种人:一种是有钱有闲的前清遗老;一种是刚摘了前清顶戴,又任民国要职的“两截”官吏。陈增寿属于前者,夏敬观是后者。

张之洞有一诗说:“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警杜鹃。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说的是宋朝不用南方人为相,但恰恰是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这些南方人,为挽救赵宋,呕心沥血。张之洞此诗,也是民国初期一些前朝官吏的写照,他们身处新时代,却念念不忘对清室的匡扶。

陈增寿(1878-1949),湖北浠水人,属于张之洞所说的一类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陈增寿连中乡试、会试,官至清廷监察御史。辛亥革命以后,无奈的他才退居杭州,于苏堤第一桥的小南湖西边,建了一处庄园,人称“陈庄”(20世纪50年代成为西山公园一部分,即今花港观鱼公园西南侧)。

陈增寿的女婿周君适(1903-1989),湖北黄陂人,其母亲与瞿秋白的母亲是嫡亲姐妹,周君适回忆说:“我和陈增寿的长女订婚的次年,他不许我进‘洋学堂’,把我接到陈庄随他读书。”周君适来到陈庄,是1920年夏天,园门外正月的大红春联,日晒雨淋下已变成灰黄,苍虬大字仍在:“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这是杜甫的诗句,陈增寿借来,明显表达了对清廷的忠心,后句“西山”似乎指向西湖的西山,却也是陈增寿别有所指。

周君适到陈庄的第二天,陈增寿带他去谒拜张苍水墓,陈感叹着说:“西湖有三处忠义的墓葬,岳坟人所周知,于忠肃(于谦)知之不多,张苍水几乎湮没无闻。”面对荒凉,两人惘惘对立。

相比之下,曾经的江苏提学使夏敬观(1875-1953)就“顺之者昌”了。宣统元年(1909),倾向于“变革”的夏敬观,毅然辞官。辛亥革命成功,夏敬观率先剪掉辫子,以示和清廷的决裂。1919年,受当时的浙江省省长齐耀珊的盛邀,夏敬观出任了浙江省教育厅长。

齐耀珊(1865-1946),光绪末年正二品官衔,江海关道兼洋务总办,是前清官场的新派人物转而成为的民国要员。民国的新官、前清的遗老,只凭了私交喜好作揖交往,倒也互不歧视,一团和气。

两浙词人祠,设在秋雪庵内

陈庄的陈增寿,在苍虬阁的书房中,吟诗作词,挥毫泼墨,日子过得颇为悠闲。周君适回忆:“苍虬阁的座上客是常满的”,此阁面临小南湖,花木扶疏,阁内的正墙,挂了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所谓的清末“中兴”四大名将之像。一边墙上,挂的是宋徽宗赵佶的《晴麓横云》画,元朝吴镇的《苍虬图》,还有陈增寿的几幅画作。

陈增寿有兴致的时候,也在苍虬阁邀客小聚一饮,再来一场“打诗钟”。也就是要求一炷香燃尽,敲钟鸣时后,参与者限时吟出有两个指定字的对联诗出来,对格律、格调的要求颇高。譬如,某日指定用“九、南”两字,嵌入上下联第四个字。曾国藩的长孙曾广钧,应时出了“死而可九吾无悔,魂不能南客莫招”。这用的是屈原、宋玉的辞句,既稳又含蓄。不过,有人说格调是否太衰颓了一点。据说,后来曾广钧在归南途中病死客栈,此“诗钟”居然成了“诗谶”。当然,这是题外话。

好诗者也好词,不少好“诗钟”的对联,有出自词句的。在周君适的回忆中,陈增寿的深交夏敬观,对宋词极有造诣,却极少参与“打诗钟”。其实,夏敬观对诗词的喜好偏重是其次,已认同了民主与共和的他,对自诩有“匡扶”之心的遗老们,少了一些共同的语言。

周君适回忆:1921年,夏敬观在一次聚会后,提议在幽静的西溪,修建一所“两浙词人祠”,以告慰众人敬仰之英灵。当时在西溪有两处僧庵,一处秋雪庵,一处茭芦庵,受太平军兵燹后一直荒废。那一年四月,秋雪庵刚修建完工,于是,他们决定两浙词人祠设在秋雪庵内。

当年18岁的周君适对杭州知之不多,他在回忆中少说了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湖州南浔的富商周庆云(1866-1934)。周庆云写有《重建秋雪庵碑记》,明确记载了他出资二百银元买下秋雪庵旧址,又集资七千银元,重建庵内堂殿。夏敬观等人对两浙词人祠的选址决定,应该是借用或者租用了秋雪庵的部分。

祠堂落成日,全国名流收到了通知

“两浙”之分始自唐代,而词人最为兴盛之时,正是两宋。宋时的“浙西”,还包括如今苏南的苏州、无锡、镇江、常州等地。周君适回忆,当时两浙词人的供奉,主要是唐五代以来的两浙原籍词人,以及宦游的官员词人,并以宋代为重点。

1921年9月,祠堂落成,发起人夏敬观等向全国各地名流分发通知:“克期来杭州参加祭典”。又盛请闲居的朱孝臧,作祭典日的主祭,并请他撰写一副祠堂对联。朱孝臧(1857-1931),浙江归安人(今湖州),光绪九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朱孝臧诗词文俱佳,时称“清末四大家”之一(另三人: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

朱孝臧也是一个清室的“忠臣”,辛亥革命以后,袁世凯聘他为高等顾问,朱孝臧一笑拒之,宁可隐居上海,以卖书画为生。这一日,朱孝臧为了撰联,吟了不少唐诗宋词,最后认为唐代温庭筠《过陈琳墓》的“词客有灵应识我”很应景,却想不起现成的词句作为下联。

陈曾寿在一边也是捻须久久,见朱孝臧顿住,突然出口:“西湖虽好莫题诗”。陈曾寿这一句,出自北宋文与可赠送苏东坡出使杭州的《句(其一)》,原句是“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和朱孝臧的上句极为押韵。文与可与苏轼是表兄弟,因苏轼为文常带讥讽,文与可也是规劝他的意思。陈曾寿将“吟”改成“题”,流露出了遗老们对时世的反感与行事的小心。

“举行祭典那一天,朱孝臧、胡嗣瑗、陈曾寿带着我乘坐夏敬观的小汽艇泛舟西溪去词人祠。西溪是一个狭而长的溪流,时值深秋季节,芦花似雪,丹枫如染,一路上看不尽的清秋景色。两浙词人祠的正门上,贴着朱孝臧的‘词客有灵’对联。大殿神龛里密密层层的牌位,居主的牌位是白居易。”

以上是周君适的回忆,他毕竟年少,对这一天陆续前来公祭的人,大多不识得。他说:“其中有遗老,也有文人墨客,有民国官吏,也有既是民国官吏,又是满清官员的后裔,兼着两种身份的人。如民国浙江省厅长左兰荪是左宗棠之孙,陶叔惠(是)陶文毅之孙。”

这天来的六个人,近代史上都留名

周君适的回忆有差错,查左宗棠的孙子并非“兰”字辈,当时浙江的省厅官员,也无“左兰荪”。“陶叔惠(是)陶文毅之孙”也不对,陶叔惠,清时官至四川补用道,当时,正在浙江高等检察厅任检察长,是陶文毅的曾孙。

陶文毅这人值得一说,原名陶澍(1779-1839),清道光年两江总督,林则徐、左宗棠都出自他的提拔。当时左宗棠与陶澍相差33岁,还是一个“青涩”布衣,身为都督的陶澍,慧眼识珠,说你左宗棠的日后,决不次于我,并决定将女儿许给左宗棠。感动得这位后来的左大帅,跪伏在地,久久不起。陶澍死后,清廷追封为太子太保,谥号“文毅”,人称陶文毅。

不说陶叔惠当时的省高等检察厅检察长的职务,单凭他祖上的声誉,在两浙词人祠祭典中,也是杠杠的人物。除此以外,周君适能完整地写出姓名的人,有六位,个个不简单。

陈三立(1853-1937),清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官至吏部主事。陈三立的父亲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维新变法时,全国数湖南风气最盛,完全得益于陈三立对陈宝箴的襄助。陈三立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时称“维新四公子”。变法失败,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同时被革职。陈三立的诗词书画名气也大,他和陈增寿、陈衍,并称“海内三陈”。那几年陈三立小居杭州,是苍虬阁常客。

余肇康(1854-1930),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历任武昌、汉阳知府,后聘为湖南粤汉铁路总公司总理。辛亥革命后闲居上海,以著述为主。其手稿、日记,是研究中国近代社会及铁路史的重要资料。

王乃征(1860-1936),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官至监察御史,受排挤后远派为贵州布政司。辛亥革命后,隐居上海,以行医、字画为生。

吴士鉴(1868-1934),杭州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殿试高居榜眼,后授南书房行走、光绪侍读。民国后闲居家乡,钻研金石碑帖、古籍史书。

袁思亮(1879-1939),光绪二十九年(1903)举人,民国初年国务院秘书,后居住上海,著述、收藏古籍。袁思亮所藏的宋元古籍,在江浙颇有名气。

胡嗣瑗(1869-1949),值得细说。光绪二十九年(1903),他连中乡试、会试。殿试时本该一甲第一名,妥妥的状元。哪晓得十个阅卷大臣,为他起了分歧争议,无奈,只取在二甲第二名,官至翰林院编修。民国后,冯国璋慕名胡嗣瑗,聘任他为督军公署秘书长。

这胡嗣瑗当了民国的官,依然不忘“大清”,参与了张勋复辟,失败后隐居杭州茅家埠,建“五峰草堂”。因为离陈庄近,胡嗣瑗与陈增寿来往得最勤。陈增寿有诗赞他:“孤臣头白醉钧天,莲炬金杯照夜筵。问答玉音犹在耳,凄迷春梦已如烟。”“莲炬金杯”引用的是宋神宗赐苏轼夜宴,令内侍撤了御前的“金莲炬”,一路照亮送苏轼归院的故事。“玉音”,皇帝说话的声音。此诗似乎写的是风花雪月,实质充满了对皇恩的难忘。

那一天的两浙词人祠,香烟袅袅,名人济济,“胡嗣瑗连连赞叹着:‘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不过,究竟来了多少“名士”?年少的周君适就说不全了,他写道:“有的遗老我不认识,也数不清。”

有一个在杭州的大“遗老”,却没有被邀请

但是,有一个在杭州的大“遗老”却没有被邀请,他就是居住在丁家山(今西湖国宾馆内)的康有为。丁家山原名一天山,1921年,康有为在此建了一座“一天园”,又称“康庄”,带了他的小妾,过着幸福日子。

康有为在变法中呼吁罢四书文、改试策论、建京师大学堂、立各省学校的政见,与陈增寿赞助张之洞废除科举、兴学校基本一致,又都是保皇党的同路人。当年的西湖以西,人烟稀少,作为近邻的康有为和陈增寿,本应走得很勤。但是,陈增寿始终认为“戊戌变法”操之过急,机事不密,导致光绪皇帝被慈禧幽禁终身,追源祸始,康有为应该负全部责任。因此,两人虽然结邻,极少来往。这一次两浙词人祠祭典,这么一个大动作的文化活动,康有为不可能不知道。

祭典后的当日晚上,陈增寿拿出一坛陈年的“女儿红”黄酒,邀请远道前来参加祭典的老友,在苍虬阁品尝佳酿,再来一场“打诗钟”助兴。座上客大致也是陈三立、朱孝臧、胡嗣瑗、王乃征、袁思亮、吴士鉴等人。

红烛高照,名香缭绕,打诗钟尚未开始,小厮突然来报,有客人求见。此人乘舟前来,不请而进,只见他“须发皆白,脸色红润,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又宽又长的方马褂,枣红长袍,脚蹬一双挖云双梁缎鞋,蹒跚地走了进来。‘啊,仁先!啊,散原、疆村!……啊,盛会,盛会了啵!’——来的人打了一口广东腔。”

仁先是陈增寿的字;散原是陈三立的号;疆村是朱孝臧的号。旧时,对人称号比称字更显尊重,可见,康有为与陈增寿还是较为随意。见康有为进来,众人起身,拱手让座。陈增寿又低声对周君适说:“康圣人来了。”周君适这才晓得,此人就是康有为。

康有为悻悻然离去,居然没人挽留

周君适回忆:“康有为不等别人发问,便夸说自己那座一天园如何的幽胜,内中的人天庐、明瑟亭、幽饮亭、石老云荒馆是分布得如何井然有序,冬青树、树带草、桃李梅杏又如何的杂植得宜。话题转来转去,便骂起袁世凯来了,最后是:‘别人说他是天与人归,我早就说他是山穷水尽了啵!’康有为说这话,一直没有歇气,简直不允许别人有插话的余地。”

在座的人都晓得康有为与陈增寿有一点嫌隙,对他的侃侃而谈,没有人应和,更没有人主动说起为词人祠而远道赶来的事。陈三立的“打诗钟”瘾头很大,仗着是维新的元老,年岁又最长,他起身再次拱手,直接告知康有为,我们正在“打诗钟”,请他也加入做一联,如何。

“啊,我搅局了啵!”康有为似乎无话可说,哼哈了几句,又见无人搭理,便起身说了几声“告辞,告辞!”哪知此话一出,居然没人表示挽留,康有为只得悻悻然离去。

康有为一走,胡嗣瑗首先说了话:“圣人还是这样飞扬浮躁,旧性不改。”陈三立叹息一声,他说:“广厦虽然为事志大才疏,究竟人才难得。”广厦是康有为的字。

众人借了“打诗钟”的兴头,七嘴八舌提议,把“有为”二字嵌进对句的末字,做一副联来,如何。此说本是玩笑,没料到,还真有人出口了:“国家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

1924年,夏敬观辞职去了上海。次年,北伐军南下,孙传芳兵败,西湖边充满溃兵。陈增寿怕冷僻的陈庄出事,携家奔了上海租界。两浙词人祠的供奉,在秋雪庵虽然无所变动,但在周君适的笔下,祭典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