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2024-05-17

博物馆所传递的更广大的时代精神,是要以博物之心去拥抱生活。

于佳

1.

若有时光隧道,从南宋到北宋,也许会有一条有准确经纬的踏访路径。

这个春天,当列车从江南飞驰至中原,当一方方油菜花田被一树树“紫丝晖粉”的苦楝云替代,仅仅五个小时的车程后,我也随即拥有了一个北宋时间。

一到开封,放下行李,马上赶去开封博物馆。

去年1月,《天下己任——宋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作为浙江省博物馆武林馆的闭馆收官之展,在“光耀古今”单元,展出了“开封府题名记”拓片。在这通拓片题刻的183位开封知府的名字中,有一个位置只剩下白色斑点的指痕。这一处“被抹去”的名字就是包拯。

周密在《癸辛杂记》有载,“开封府尹题名,独包孝肃姓名为人所指,指痕甚深。”

当时,在浙博仅仅是看到拓片,仅仅是看到“晋王”(宋太宗赵炅)“廷美”(宋太宗赵炅之弟赵廷美)“襄王”(宋太宗儿子赵恒)等一干皇族,看到“范仲淹”“蔡襄”“沈括”等政坛明星,就已经感受到声威赫赫的群星闪耀。

而在开封博物馆,站在“开封府题名记”石碑前,会感受到一种拓片无法传递的震撼,会想象题刻之人如何透过坚硬的刀锋留下这般俊朗纤细的质地,会在这一笔一画中由衷体会到,在盛行长官题名制的宋代赛道上,荣耀和使命并行。

与以往去看博物馆依靠语音导览系统不同的是,此次去开封前,我报名参加了一个访古小组。大家来自北京、上海、杭州等城市,年纪最小的在读研究生,年长者刚刚退休。

原本都是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也无关生活的其他,所有的奔赴只是为了能最真实地站在博物馆、历史遗迹的现场,在北宋的痕迹中,感受一个王朝的兴衰往事。

这好像是收获了一个理想的礼物。不同于大学时代坐在教室里看老师一页页翻PPT,也不同于采访时生怕错过重要信息,这次,是在一条历史的长河里,与一处处真实欣然相遇。没有用录音笔,也没有刻舟求剑地做笔记,可是,在回望时,更多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幸福,像诗人海桑写的,“思想透明,欲望干净,是春天里互相依赖的雨水。”

2.

在从开封去巩义博物馆的长途车上,坐在我隔壁座位的生笑,摊开一张巩义地图。这是生笑第六次来到巩义,他之前已参加过类似访古游学活动,可仍乐在其中。

生笑,平日生活在北京,“周一到周五,也有浩瀚如海的工作,但周末要争分夺秒地往精神世界里跋涉。”生笑说,“到博物馆里去,常看常新。随着自己知识储备的积累,在一样的历史遗迹前,会有不一样的反射弧。博物馆的好处就在于它将文物进行系统性整理分类并黏连在一起,不论是否了解这段历史,总有新的收获。”

去年夏天,生笑到杭州来看老虎岭遗址、瑶山遗址、小古城遗址等历史遗迹,又专程去看了吴越国王陵的钱镠墓。

在墓道前,他看到残损的华表、石羊,感到心痛。“我们平时看史料上记载的长、宽、高各约几米,和真的站在眼前的那种震撼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歌里唱过的,‘一代人终将老去,而总有人正年轻。’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也终将过去。”

近些年里,考古遗址博物馆是“博物馆热”中的一大亮点。

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从开工建设起就引起关注,“百米红墙”被争相打卡。待博物馆终于开放,让人“一眼千年”的展陈中,有六方七盏占景盆、有刻着禽鸟花纹的陶制棋子、有精巧可爱的“捶丸”……然而,最珍贵的还是博物馆一层核心区玻璃栈道下的香糕砖、磉墩、柱础石等南宋遗存,这才是遗址博物馆以“遗址”命名其中的灵魂所在。

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设计师孟超,他把德寿宫看作“雷峰塔的2.0版”,本质上仍是一个文物保护展示工程,首先把遗址保护好,在此基础上做一个更为逼真、更为贴近史实的南宋皇宫,“就像发现了雷峰塔的塔基后建了一个保护罩,大众认为雷峰塔是一个非常好的城市景观,但是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依然是从保护遗址出发。”

就像此次开封行,我最期待看州桥遗址。

去年3月,开封州桥及汴河遗址入选202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

驻足在汴河遗址1号探方前,能清晰地看见对面剖面上,标注的一道道白色地层线,随着海拔高低,写着清、明、金宋。

想到五分钟前,还在开封城中车水马龙的中山路上,而此刻却在“城摞城”的地理空间,把相机镜头拉到最大,东侧的宋代石壁上,雕刻着海马、祥云和飞鹤的纹饰。

在这雄浑浩荡的汴河之上,抽水管的声音像屋檐下的雨声,湿漉漉的土层气息像一团雾。久久地凝视着海马回眸的温柔眼神,身在其中,像是一个闯入者,又像是一个见证者。

这也许就是考古遗址博物馆的魅力,让人对遗址之上的城市肃然起敬。

3.

博物馆是人类文明的记录者;城市博物馆是它所在城市的倒影。

杭州历史博物馆建馆20周年特展时,在导引文字里有一段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座博物馆影响一座城”。

的确如此,博物馆让人对时空有了更深的理解,除了带给我们美的沉思,最终还获得了一种平静谦和的智慧,以对抗偏见。

在杭州,有大大小小几百个博物馆,因为喜爱某个博物馆,甚至会记得博物馆内植物的花期。

有个春天,去中国丝绸博物馆看《衣饰祥瑞——中国传统服饰中的吉祥纹样》时,紫藤挂云木,白绣球清丽圆满;有个秋天,去南宋官窑博物馆看《他是谁?——探秘兰若寺大墓》时,枫叶千枝复万枝,暮秋的梧桐,遒劲潇洒,从它们身边经过时像是满船清梦压星河;而又一年春天,听到浙江省自然博物馆正在展览“种子传奇”,马上和女儿一起去看,看到了种子的勇敢朴素,还看到了1935年的菩提叶,回程等车时,3岁的女儿说,听到风里有种子在萌萌嘤嘤……

在一次次走进博物馆的“万里路”中,历史越来越具象,不再只是陌生的名字刻板端坐,而是一团团喜怒哀乐的人间烟火;植物和动物的生机,不再只是严谨的四时之序,而是一个个性格鲜明的生命个体。

除了城市博物馆,学校里的博物馆也让人大开眼界。

建在杭州市刀茅巷小学的口琴博物馆,展陈中有20世纪30年代我国生产的最早的口琴;杭州还有一所小学语文博物馆,20世纪30年代叶圣陶编写的《开明国语课本》,也在常设展陈之中。

去年5月,在中国美术学院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ZUO·座·坐——北欧坐具设计展”中,逐一去了解一把椅子诞生前所融合的理性与浪漫,看展后,立即去家具店找到和展品中相似的“拥抱椅”,坐坐看,和设计者的创意以心会心。

博物馆所传递的更广大的时代精神,也许,是要以博物之心去拥抱生活。想起电影《春逝》,一位录音师记录的那些微小的生活之美——竹林里的风声;下着雪的寺庙里,轻轻回旋的风铃声;海风拍打海浪……这些转瞬流逝的时光,是人生的多宝盒,也是博物的意义。

“5·18国际博物馆日”如约而至,全国各地都开启了一场“文博盛宴”。人工智能时代,走进博物馆的方式也越来越多元,B站上的金牌解说实地导览,云端上的虚拟展厅,博物馆与我们的生活似乎如影随形。而不论身在何处,就像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所写的,“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唯有如此,“才会瞥见幽深的黎明/看到古老的昨天……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