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杭州的民工兄弟伍来福 他是钢筋工人,也是“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的诗人

2024-04-17

记者 李琛 文/摄

3月20日,春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午后时分,我来到位于九堡的一处工地,要见的主角是民工诗人伍来福。

远远地,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十年前,在富阳的工地上,我和伍来福曾小酌一杯。十年后,他仍旧干着他的事,我也干着我的活。

怎么认识的?2014年,伍来福给《杭州日报》西湖副刊投稿,我们就认识了。后来,我所在的部门在他的家乡——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灌阳县水车乡设立了一座“爱心读书室”,我和他一起坐火车,前往那个名叫长洲村的遥远小村庄。

十年未见,他的面容更沧桑了。是啊,风吹日晒催人老。

本来,我应该在下雨天来见他。因为只有雨天,工地上放假,他才有空。这天恰巧工地安全检查,工人们放了半天假,我们得以在惠风和畅的春分节气见面。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阅读,关于生活,关于未来。

高考落榜的夏天 他的诗第一次变成了铅字

1983年夏天,高考放榜,没有伍来福的名字,他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心里很失落”。

伍来福从小成绩不错,语文更是优秀,虽然家境一般,父母还是供他读完了高中。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娃能读到高中毕业,不是凤毛麟角,也是百里挑一了。

整整几个月,心情低落的伍来福将自己关在家中。《辽宁青年》《广西文学》《南方文学》这些文学杂志成了他的朋友,他一遍遍地翻看。这期间,他的一首诗第一次变成了铅字,给了他莫大的鼓舞。“诗是在我们老家的《都庞岭》杂志上发表的。给我寄来的稿费,我马上就去买了书。”

诗歌变成铅字虽然改变不了伍来福的命运,但在那个落榜的夏天,还是给他带来了温暖与慰藉。“就同父亲和母亲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一样。那种快乐是油然而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谈起往昔,诗歌如同孤独的灯塔,照亮着他前行的道路,给他带来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依旧写在脸上。

高中毕业后,伍来福一直在家务农,结婚,生子……人生就如同写好的剧本。务工之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和写诗。虽然没有写出什么名堂,但妻子和父母都很支持他。

伍来福最喜欢的诗人是俄罗斯诗人叶赛宁,“因为他的诗感情真挚、格调清新,更懂得倾听来自底层穷人的声音。”

“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谈话间,伍来福忍不住读起了叶赛宁《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中的诗句。

写诗是情怀和追求。为了生计,伍来福走南闯北,从广西到广东,最后落脚杭州。

杭州的书店和图书馆 不会瞧不起打工者

2004年,伍来福背着行装,从长洲村出发,一个人。在桂林的火车站,他买到一张加班车的站票,坐了33个小时的火车,抵达了当时位于萧山的杭州南站。

回忆当年,伍来福用一个比喻,滤去了现实的艰难,“我就像刚从母体里奔跑出来的婴儿,面对热闹繁华的城市,惊恐到不知何去何从。”

在杭州萧山,经热心的当地人介绍,他去了工地,开始“轧钢筋”的打工生涯。所谓“轧钢筋”,是把小的钢筋拧成固定形状,然后倒入混凝土加固,这是一个建筑的基石。

此后,伍来福成为一名熟练的钢筋工。从萧山到富阳,从富阳到临安,再到桐庐,又到钱塘江边的九堡,这些年,他的打工足迹没有离开过杭州。

他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感激。“杭州是一座包容的城市,我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赚到钱外,还感受了很多美好,这些都是我人生的回忆。”

“什么样的美好让你难忘?”我忍不住问他。

“举个例子吧,杭州的书店和图书馆都不会瞧不起我们打工者。我在小北门的工地上干活时,下雨天工地放假,我就去西湖文化广场的博库书城看书,一看就几个小时,还会忘了吃饭。但工作人员从不说什么,也没有人嫌弃我只看不买。”

伍来福看书不挑,只要是文学方面的书,他都有兴趣。

在九堡工地,伍来福做的还是“轧钢筋”,一天在工地要待十来个小时。放工后,他就写诗、看书。从家里带来的几本书空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诗。

“我没有专门写诗的本子,想写了,就写在书的空白处上。有时也写在纸上,但纸经常会被搞丢。”

“就像有人喜欢抽烟,有人喜欢喝酒,我喜欢写诗。这件事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在工地上,除了诗,我只要有一本书就够了。”

在一首《给自己的诗》中,伍来福这样写道:

感谢这世界上最弱小的人群蚂蚁

在我最沮丧的时候是它们

那行走在暴雨下的那

一寸又一寸艰难的步履

给了我活着的勇气

故乡成了他乡 他在他乡眺望故乡

在广西长洲村,伍来福用打工的积蓄,盖起了三层小楼。小楼下面有一个80平方米的院子。按照伍来福的想法,这里应该是小桥流水的模样,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等我老了,就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吃着自己种的青菜,数着天上的星星。当然,最开心的还是写上两首诗,自己读出来,这就是我期待的生活。”

诗人都是理想主义者,伍来福也不例外。当初建房子的时候,院子里堆满了从灌江河床上淘来的石头,他想在院子里造一座假山。

可那些石头一堆就是十多年。伍来福一直在外打工,故乡渐渐成了他乡,他成了那个在他乡眺望故乡的人。

在一首名为《远方》的诗中,伍来福这样写自己:

多少次我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

抬头看天 天那么蓝

天那么蓝 却没有人告诉我

什么是远方

然而现在

家成了远方

梦中的假山、小桥、流水……可能要到退休后,才会提上日程。这不要紧,伍来福还有另一个梦想:把20多年的打工生活、看到的悲欢离合、人生百态,都记录下来。

“我想出一本书,一本农民工自己的书,给我的人生一个交代。”

我祝他有一天梦想成真。

在客运中心地铁站,我们像一对兄弟那样地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