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电影

2024-02-05

口述者张进发

当年的电影放映员

放露天电影的16毫米放映机。

口述 张进发 整理 陈锡阗

有了我们放映队,村民每天都能看到电影了

我的青春年华是在放电影中度过的。

1974年,我高中毕业回到富阳,在生产队参加了一年劳动后,经人介绍,去礼源中学当代课老师。

一天,校长李亚元找到我:“公社打算成立电影放映队,要招两名电影放映员,你想不想去试试?”

我很喜欢看电影,小时候我看的第一本电影是《小兵张嘎》,是在村里的小学操场上看的。我立即说:“想去。”

第二天,我在李校长的推荐下,去公社递交了简历。又过了几天,文化测试的结果出来了,我成绩不错,被招收为新组建的礼源公社放映队的放映员。

我和同事李乃云马上启程,去当时富阳县电影管理站(1980年改为富阳县电影公司)参加电影放映技术培训,内容有电工知识、无线电知识、放映原理等。整个富阳县一共有11名放映员参加。

半个月后,我通过结业考试,拿到了《浙江省电影放映技术合格证》,可以正式上岗了。

那时,富阳县电影管理站有五六个流动电影放映队,我们大源地区就有一个,队员是汪培堂、盛志福等,他们手推独轮车,载着放映设备,轮流到各村去放映。

因为是流动放映,礼源的村民一个多月才能看到一场电影。有了我们放映队,村民以后每天都能看到电影了。

一开始,我们用的机器是8.75毫米的老式电影放映机,银幕宽度只有2米,扬声器功率只有8至12瓦,声光效果不是很好。

一年后,公社根据群众的呼声,新购了一台16毫米的电影放映机,银幕宽度一下子增加到3.5米,扬声器功率提高到15至20瓦,能满足3000到5000人观看露天电影。

公社任命我为礼源电影放映队队长,不久我们就下村去放电影了。

电影开始了,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礼源公社有11个行政村。

轮到这个村放电影的日子,人们早早吃过晚饭,搬着简易的竹椅子或小板凳向学校操场涌来,一些孩子争抢着占座位。待天黑下来,操场上一个挨一个地挤满了黑压压的人。

孩子们挤到放映机前,好奇地看我们调试机器,有的在光束下挥舞各种手势,编织成小兔子或搞怪的动作投影到银幕上。

晚来的人错过了最佳位置,赶紧回去搬凳子。离家远的,回去不方便,索性跑到银幕的背面去看。

电影开始了,一两千人顿时鸦雀无声。

伴随着放映机均匀的咔咔声,我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盯着放映机和银幕,如果画幅不正或不清晰,便调节旋钮校正。遇到喜欢的电影,我也会一心两用地“看”。

那时电影大多是国产革命题材,如《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及《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8个样板戏。

后来多了朝鲜和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如《看不见的战线》《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卖花姑娘》《广阔的地平线》和《宁死不屈》等。

1982年放电影《少林寺》,群众像过节一样,脸上喜气洋洋,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扶老携幼赶往放电影的场地。

电影演到关键时刻,总要停下来换下一盘胶片,此时观众中间便响起一片嘘声。当银幕上出现“剧终”两字时,大家又恋恋不舍,不肯离去。

那时,人们对精神文化的需求是多么饥渴。很多年轻人,都是靠看电影来谈恋爱,毕竟那个年代,在学校操场上坐着看电影,可以悄悄牵个手。

放电影是份“吃香”的工作,不仅天天免费看电影,还能广泛接触社会

看露天电影,观众不必掏钱。放映款都是村里集体支付。一场电影的包场费有60元、80元、100元、150元不等。

条件好的村民家里办喜事,比如新屋上梁、小孩周岁、老人做寿,也会自掏腰包放电影,请全村的人免费看。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的电影,各村是抢着要放的。为了搞平衡,谁也不得罪,我们只能轮流放,今年在菖蒲村放,明年在蔡家坞村放。

那些年,我们每年要放映电影600场以上,扣除正常开支,账户上还有盈余。

所以在当时人眼里,放电影是一份“吃香”的工作,天天免费看电影不说,“消息”也比较灵通。某某家的儿子考上北大了,某某结婚了,某某新屋落成上梁了……各村的新鲜事,我们都知道。

但这份工作的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

每天一早,我骑自行车去富阳城区的电影管理站,还掉昨天的影片拷贝,取回今天要放映的拷贝,路上来回4个小时,到家一般是中午11点。下午3点,我和同事用独轮车将放映设备运到放映点,音箱、放映机、银幕……

这些设备加起来有几百斤重,我们用独轮车推,有时还要翻山越岭。

一到放映场,赶紧架设银幕、挂扬声器,再搬桌子架起放映机、倒影片、对焦、试声,一直忙到下午5点吃晚饭的时候。

一般在村主任家搭伙。饭后我们付5角钱,半斤粮票。主人很客气,往往会婉拒,把钱和粮票塞进我们的衣袋,有时推来推去才收下钱和粮票。

晚上,电影放映完毕,再将放映设备运回公社,这时已经很晚了。公社领导考虑到有些放映员回家路远,在办公大楼专门安排了一个房间,方便留宿休息。

在那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能看上一场电影很不容易,老百姓不会有太多的奢望,也不会有太多的抱怨

1978年至1985年,社会上缺电严重。特别夏季用电高峰,经常停电。为解决停电问题,富阳县电影管理站的技术人员发明了“用手扶拖拉机带动电容装置发电”的一项新成果。

我们将发电用的1.5千瓦电动机和一组电容装置搬上独轮车,运到放映点。请村干部指派村民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机手将拖拉机上的三角皮带卸下,套在电动机预制加装的转盘上。

连接上“电容装置”,拉好电源线。然后,机手取出摇柄,叉开双脚,左手捏油门开关,右手摇动转轮,启动拖拉机。

不多时,“突、突、突……”手扶拖拉机启动了,场地上的指示灯也亮了。当电容装置上的电表指针指向交流电220伏时,我们的电影放映机可以工作了。

有时碰到柴油不纯或手扶拖拉机零件老化,发电时转速不匀,电压或高或低也是有的,画面有时亮有时暗,声音也有点沙哑。但在那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能看上一场电影很不容易,老百姓不会有太多的奢望,也不会有太多的抱怨。

遇到停电的日子或放映中途突然停电,我们就用手扶拖拉机带动电容装置发电。当电影放映机将优美的画面投射到洁白的银幕上,扬声器播放出悠扬的乐曲,看电影的男女老少脸上挂满了笑容,我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关于“手扶拖拉机带动电容装置发电”的事,我还写过一篇新闻稿,刊登在1979年6月10日《浙江日报》上。这组电容发电装置,我还完整保存着,有时拿出来打打灰尘,晒晒太阳。

我买了许多电影放映方面的技术书籍,用心琢磨。半年后,一般的问题就不太难得倒我们了

我们礼源乡,几乎每个村都有一个大礼堂,下雨天可在室内放映。但室内场地比较小,如影片好,看的人多,就比较拥挤,而且嘈杂声大,观影效果不佳。只要天气晴朗我们会把放映场地选择在学校的操场,这些场地地势平坦面积比较大,可容纳的观众多,而且嘈杂声容易散发,视听效果好。

放电影也会遇到麻烦事。比如刚开始接触电影放映设备,性能脾气没摸准,放着放着就出故障了,看的人等得急煞,我们也是摸不着头脑。

我们叫这种故障为“白布电影”。

后来,我买了许多这方面的技术书籍,用心琢磨。放了半年电影后,一般的问题就不太难得到我们了,而且设备的脾气也比较摸得准了。

放电影最怕的是中途突然下阵雨。有一次,我们去山基村放电影,放着放着,突然狂风暴雨,观众一下全散了,躲雨去了。我和同事赶紧保护设备。

当时我爬在梯子上拆扬声器,狂风吹过来,挂幕布的支架倒了,我也就和梯子摔到了地上。看着手上擦破的皮,我却为喇叭没有摔坏而高兴。

当时没有汽车,电影设备全靠独轮车运来运去。遇到雨雪天或者上个陡坡,还是辛苦的。不过,只要老百姓看得高兴,我们也很开心,这点苦也不算什么了。

由于放映业绩突出,放映事故少,宣传工作做得好,1983年至1988年,我们礼源电影队连续5年被评为“浙江省先进电影放映单位”。作为奖励,我和放映员倪玉松应邀各两次去舟山普陀山疗养。

我本人也在1983年8月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富阳县农村电影放映队第一个入党的放映员。

一卷影片放完,跑片员就急急地把片子送往下一个放映点,因为那里的数千观众同样在焦急地等待着

每个月的27日,富阳县电影管理站召集全县的电影放映员开一次电影排片会议,安排下个月的影片供应。

电影队拿到排片计划后,两三天内会编排出一份下村放映计划,同时编印一张油印小报,下发全乡11个行政村,向群众告知各村的放映日期、影片名称等。

所谓联队“跑片”,就是一卷影片放完,跑片员就急急地把片子送往下一个放映点,因为那里的数千观众同样在焦急地等待着。

如此一来,一个晚上,不大的乡镇,老百姓就可以在家门口看上热门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追鱼》《红楼梦》《神秘的大佛》《保密局的枪声》这些影片,都是我们联队“跑片”,到春江、大源、灵桥、里山、渔山等地放映的。

正片到来之前,当地会放一些《新闻简报》、科教片之类的短片候场。正片到后,马上卸下候场片,挂上正片开映。

1977年,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刚刚“解禁”,恢复发行,老百姓个个想先睹为快。县电影管理站为了满足群众的愿望,组织附近乡镇的电影队跑片放映。

12月15日这一天,渔山、里山、灵桥、礼源4个公社的电影放映队集中到渔山公社。当时我们电影队被安排放第1个点和第5个点。

下午,我们在曙星村的大操场上挂起银幕,倒好影片,在乒乓球台子上架起放映机,早早吃过晚饭,开亮场灯。

这时,扬声器里播放着音乐,等候观众入场。

夜幕降临,人们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向放映场。晚上6点30分,电影准时开映。银幕上优美的画面,演员精湛的绍剧唱腔,让观众大呼过瘾。

换片间隙,拉亮场灯,我瞥了一眼人群,吃惊不小:场上黑压压的,足有七八千人,紧邻的萧山石门、许贤等地老百姓闻讯也赶来。

这是我放电影以来看到观众最多的一场。

当我们赶到放映场地时,操场上聚集着男男女女许多人,估计有近两千人

一卷电影拷贝放映时长是30分钟。我们在曙星村放完最后一卷影片,立刻卸下银幕,收起放映机,将设备装上独轮车,出发去下一个放映点——勤建村。

曙星村到勤建村有20多里山路,路面坎坷不平。勤建村派了两个村民用独轮车来载放映机,他们在前面走,我们两位放映员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天黑得像锅底,路高低不平,我们借着手电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石子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晚上11点。

秋末冬初,天有点冷,地面显露出淡淡的初霜。当我们赶到放映场地时,只见操场上聚集着男男女女许多人,估计有近两千人。这么晚了,气温又低,竟有那么多观众还在等待看电影,我们大为感动。

在村民的帮助下,我们迅速接通电源,挂好银幕,架起放映机,试声、对焦,很快洁白的银幕放射出欢声笑语。电影放完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现在,露天站着看电影的现象少了,几千人扶老携幼汇聚在一起看电影的场面更难见到,这反映了时代的进步。然而,每当我回忆起当年放映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情景,心中仍激动不已。

电影院一天放一场电影,如果是热门影片,一天会排四五场,最多时一天7场

1984年1月,礼源乡政府与倪家滩村联合开办了一座乡村电影院,有970个座位,买了两台16毫米氙灯电影放映机,双机放映,实行“售票入场,中途查票”制度,一张电影票,普通的是7分、1角,最贵的1角5分,当时可以买3个鸡蛋。

影院工作人员除了两名放映员外,又招聘了1名宣传员、1名售票员和4名值勤人员,我被任命为电影院经理。

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实现了从站着看电影到坐着看电影的转变,增添了看电影的乐趣。木制的靠椅,入座或散场时噼里啪啦地一阵阵作响,像过年放的鞭炮,听着也觉得顺耳。

电影院一天放一场电影,如果是热门影片,一天会排四五场,最多时一天7场。我记得1990年5月,热门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在影院放映,当时一天放7场。影片里撕心裂肺的情节,看哭了很多村民。

为了应对突发停电,电影院购买了一台3000瓦的柴油发电机。我同电影院场务人员倪丙江、新华村的丁友根师傅,开着拖拉机去萧山提货。

早上6点20分,我们从礼源出发,途经里山、渔山、临浦、萧山、转坝,手扶拖拉机单趟要4个多小时,到达萧山动力机厂已是中午10点多了。开票付款,我们将柴油发电机搬上拖拉机,用绳子缚住,再原路返回。

友根在前面开车,我和倪丙江坐在货箱里,双手拉住绳子看护机器。当时这条路还是沙石路面,弯道多,路面坑坑洼洼。回到礼源已是傍晚5点多,我们三个满是尘土,手脚都被震麻了。

有线电视对农村电影是不小的冲击,也让电影放映行业逐渐萧条下来

1984年12月22日,我的同事李乃云去世,年仅30岁。

李乃云是菖蒲村人,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他和我都是第一批通过文化考试的放映员,礼源放映队就是我俩组建起来的。

可能是早出晚归,生活没有规律,让他不幸得了脑肿瘤,年仅30岁离世。

我们停映电影两天,停止其他娱乐活动,追思李乃云积极工作,热心为村民服务的优良品德。乡、村和我们电影院联合为他开了追悼大会,祝他一路走好。

礼源电影院创办时,我儿子才两岁多。我经常带他去电影院,我放电影,他就在旁边的窗口看电影。说来奇怪,小小年纪的他,只要盯着电影,他就不哭不闹,好像看得懂一样。

儿子现在还会和我说小时候看电影的事,当时他的同学都很羡慕他有个放电影的爸爸。

放电影是我不悔的选择,那段时光我至今老是记挂。

20世纪90年代初,居民家里有了有线电视,这对农村电影是不小的冲击,也让电影放映行业逐渐萧条下来。

1992年,我告别电影放映员的工作,进了一家电器公司,一直干到退休。亲戚朋友提起来,都说如果当时我不转行,还是当老师,现在工资和待遇多少好,好像都替我觉得可惜。

但是,家里人都晓得,我是真心喜欢电影放映员这个行当。因为钞票不如开心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