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轩
拱宸桥,就是大运河在南方的一个多水道汇集的脖颈之地。在清代士绅的文章中,即所谓“圣湖苕川之水交汇于关河由此宣泄”“路入江淮”的所在。所以康熙年间重建之后,当时的士绅非常振奋地称颂道:“(桥)成虹亘之势,风不得逞怒号,水不得肆冲激,舟楫庆其安澜,舆梁成诸孔道。”
阅读大运河,绕不开桥。阅读杭州,也是如此。桥,就像一把钥匙。通过桥了解杭州的历史文化,感受杭州当代的城市风景,都是一个十分便捷而精准的切入点。
近日拜托朋友去近距离航拍了拱宸桥的桥联。
那些刻在岁月中的文字迄今恰好140年。南北各两副楹联,除了北侧中孔两柱上之楹联字迹斑驳、难以辨认,另三副楹联皆可识别,合计78个字。
那些清晰的照片,如同李逵站在李鬼面前,令我原先手头的拱宸桥楹联资料之错误无处可遁。
难以辨认的那一副,依稀可见是一副长联,单联字数约20个字。下联有一二字可识,既似“重(chóng)开”,也似“重(zhòng)关”“重(chóng)阙”。上联则约有10个字可辨,即“三千里去(楫)来(桡)……行程(得)安稳。”括号内的字也是一种可能。
桥之有联,大约始于明朝。刻联的石柱,本是桥梁构件,原称“间壁柱”,用于提高拱券稳定性,关锁桥墙石,防止桥墙石向外凸落。后来,在此露面镌刻楹联的现象逐渐风靡,间壁柱便有了新的名字,叫“联柱石”,其露面风格也从纯石壁变成有框乃至雕刻装饰图案的楹壁。
拱宸桥的联柱石,也是如此,雕风雄秀古雅。
重修拱宸桥是千载难逢的天合之机
桥之楹联,往往承载着桥的地缘关系、身世、意义等信息。
拱宸桥南侧中孔的楹联如下:
迤逦近重城,看半道春红、河塍晚翠;
迢遥通一水,数支分苕霅、路入江淮。
重城,意指杭州。半道春红、河塍晚翠,是旧时杭州运河“湖墅八景”(成名于明景泰之前)中的两个。实际上,在半道春红与河塍晚翠之间,另有两处“湖墅八景”:江桥暮雨、夹城夜月。因此,不禁要问:若是因楹联平仄规则之故而作出的选择,那么江桥暮雨的平仄同河塍晚翠的平仄是一样的。为什么非用河塍晚翠呢?我认为,一是“春红”与“晚翠”在时间与色彩上的自对,二是为了表达拱宸桥与城墙之间有着首尾相连迤逦的地理优势。河塍晚翠离拱宸桥最近,半道春红离拱宸桥最远,接近城墙。
所以,上联至少可作三种理解:一种是将拱宸桥拟人化了,即拱宸桥十分伟岸,可将杭州城外的景色尽收眼底;另一种是拱宸桥不仅离城很近,而且进城的途中,有各种美景可赏;第三种就是,作者欲表达类似拱宸桥旺了杭城北部的聚合力,延展了杭城辐射力,乃入杭标志的观点。否则,相对于下联之意,可选用的素材太多了,何必非择“湖墅八景”入联?
下联之“苕霅”,是苕溪与霅溪的并称,此或借指杭州西北部入太湖的分支水系。
南宋淳祐七年(1247),杭城大旱,吏部尚书兼临安知府赵德渊果断实施了为运河引入东苕溪水源的工程,使运河在余杭塘河之外,又多了一条与浙西北水系连通的稳定的河道。
拱宸桥南侧边孔的楹联如下:
创建取壬方,刚出武林十里;
营修逢癸岁,是为光绪九年。
这副对联乍看非常简单:上联明确地点出拱宸桥所在的方位和到杭州武林门的里程,下联清楚地告诉世人修桥的时间(在有些书中,“光绪九年”被写作“光绪七年”而加以阐述)。
但细看,则有奥秘在其中。
此番重建拱宸桥的时间,王麟书的碑记上是:“兴工于八年孟冬,成于十年仲夏。”即开工时间在光绪八年(1882)十月。这与丁丙本人在其著作中提及和丁立中辑《先考松生府君年谱》所言的时间,略有出入。据丁氏家族相关资料所载,光绪九年(1883)二月动工,光绪十年(1884)五月竣工,耗时15个月。
在这一次营修拱宸桥之前,即光绪二年(1876),拱宸桥已濒临倒塌,却只做了简单维修。如此处理,也许是因经费有限,也许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壬方,即北位。关于北位的另一种常用的传统说法是“坎”,代表水,包括壬水(阳水)和癸水(阴水),因此有“坎水”之说。
记载拱宸桥的方志中,便有“坎水直泻,不能成既济之功”的文字。
据说,康熙时期,段志熙重建拱宸桥之前,就有术家建议应尽早重建拱宸桥,以从风水上形成锁水之象,实现水火平衡、阴阳和谐、上下相通的“既济”效果。
所以,为什么是在光绪九年重建拱宸桥?虽然事实已无法知晓,但壬方对癸岁,就只是一种巧合吗?是否存在光绪二年(1876)的简单维修是为了等癸岁来临的可能性?
毕竟拱宸桥之修建,也不是在癸岁(光绪九年)完工,楹联中却是取“癸岁”之说。
当然,楹联之创作和联柱石之安装都得早于竣工时间,而竣工时间往往没法预判得那么准,所以拿动工时间来讲是比较妥帖的。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揣测。
就字面而言,一个“逢”字,真不简单,那可是之于修建拱宸桥而言,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天合之机。
这些桥联都讲到拱宸桥的水和地缘
水是河流的命根。没有水,怎称得上河?
而拱宸桥与水的关系,却又是那么微妙,乃至有着十分专业的中华学问在里头。
不仅拱宸桥中可识别的三副桥联,就连难以识别却尚可识别出部分文字的那一副,都有一个共性,即都讲到拱宸桥的水和地缘。
这一现象,凸显了当时的精英群体对拱宸桥的地位和意义的理解。
西湖曾是杭州运河的水源,在白居易时代已是事实。从理论上看待,任何一座杭州运河上的桥都可以承载这一文化背景,但这一背景在清代,却被刻在拱宸桥上。
且看北侧边孔的楹联:
介永安会安之间,波面罗星环北极;
溯中闸下闸而上,源头活水自西湖。
下联所讲,便是运河与西湖的关系。溯,即向水源上溯。所谓中闸、下闸,即清湖三闸之二。
下联意思很清楚,无须赘言,重点说说上联。
永安,即永安桥,南宋重修后改称中兴永安桥,后又称北新桥(北新关即由此得名),是现在大关桥的前身。
会安,即会安桥,位于小河、余杭塘河、运河三水交汇口之处,东西向横跨小河。
永安桥代表的是自西南而来的水流,会安桥代表的是自西北而来的水流。清人就曾把会安桥和北新桥之间的沙洲地带(今小河东河下至拱宸桥西直街地带)称之为“龙舌”。
“介永安会安之间”,我的理解是拱宸桥在两桥所代表的水系之间屹立,既是踞守杭城之水口,也是对杭城气脉的护卫。
此副对联所对应的,正是地方志所言——
《雍正浙江通志》卷三十三《关梁一》载:“圣湖、苕川之水交汇于关河,由此宣泄。”并引李卫《重建拱宸桥碑记》说:“横跨大河,地形水势,关系会城,术家咸谓:杭乃离龙入首。而坎水直泻,不能成既济之功,借兹关锁以制祝融。”
圣湖,即西湖;苕川,即苕霅。北侧边孔的楹联与南侧中孔的楹联下联之所谓“迢遥通一水,数支分苕霅、路入江淮”,在水系方面有相似内涵。
“迢遥通一水”(在有些书中,“通”被误作“同”),这一水就是京杭大运河。“路入江淮”,“江淮”之表意是长江与淮河,以语意去解,往短了说或指江南运河,往长了说就指大运河。换言之,作者意在表达拱宸桥这地方的水和大运河水系之诸水道互联互通,从拱宸桥顺水出发去远方十分便利。
这种内涵,对于了解大运河水系情况的人而言,是不需要解释的。但此处还是解释下,拱宸桥下的河水——
在历史上,内连浙东运河、钱塘江、上塘河、下塘河、小河(西塘河)、苕溪、余杭塘诸水,外通赣皖、苏松、鲁豫、京津等地。
在当今,钱塘江水直接或间接被引入运河的总量平均每天约为255万立方米,加上其他水源,每天有总约300万立方米的水进入运河(直引钱塘江水入运河约150万立方米,钱塘江水入西湖再换水入运河约20万立方米;钱塘江水入西溪湿地,再换水经余杭塘河、西溪河入运河,约85万立方米)。其中约30万立方米的水分到上塘河,其余一路向北与太湖水网融合,汇入黄浦江。
叫作拱宸桥的桥梁并非只有这一座
离是火,坎是水。
一座火象的城市,若水不受规控地流逝,水火未能平衡,火灾则频发。这是地方志所载的观点,据李卫的文章说,康熙年间重建拱宸桥后,“数载以来,民免胥溺,火无大灾,斯桥之利亦信而有征矣。乃落成未及一纪,而漏裂堪虞,若不急为规画,势必至毁弃前功”。所以他又主持修建了一次。
这段历史,定然也是为撰楹联者所熟悉的。因此,这副楹联的内涵,十分丰富、深奥。
例如就“罗星环北极”五个字所囊括的中国传统文化,无数人为之皓首穷经。而我更无能力尽释其义,只能谈点浅陋的理解。
就字面而言,“罗星”意即繁星罗列,是何等壮观!而无数的星星环绕着一颗星星,被围绕者,自然尊贵至极。
北极,当指北辰之星。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尊贵的星辰就是北辰之星。
天上紫微宫,人间紫禁城。天上北辰,人间天子。紫微宫是北辰之星居所,紫禁城是天子居所。所以,当“辰”指代天子时,便被加上宝盖头成为“宸”。
以星论政的传统,由来已久。例如孔子便以北辰之星譬喻君位和君德:“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共,通“拱”,拱卫之意。
所以“罗星环北极”,首先是阐释拱宸之意。
在历史的长河里,中华大地上叫作拱宸桥的桥梁并非只有杭州运河上的这一座,以拱宸为名的建筑除了桥梁,还有城门、城楼。其中大多数建筑都有一个共性,即位于城市的北面。拱宸桥,也曾被写作“拱辰桥”。
从汉字的含义上可以了解到,“宸”,一是指地理方位中的北位,二是皇权的象征符号之一,指代天子。而“拱”字的其中两项意义,一是拱卫、环绕,二是一种外形为弧形的建筑结构,如拱桥。因此,从辞典和古文中“拱宸”的通义角度理解拱宸桥,可以得出两层意思:第一,指一座位于城市北面的拱形桥梁;第二,表达对天子的情感。拱宸,就是忠君。换言之,拱宸桥成了传统社会里表达天下归心的美好愿景和效忠之心的载体。此意在今天,则可延伸为象征着对最尊贵者的恭迎。
如此,也可解释拱宸桥台阶级数为什么是94级(西面的台阶45级,东面的台阶47级,中间的桥台算2级),而非别的数字。因为古代帝王又被称为“九五之尊”。传统社会里的造桥者们对这种象征意义思考之细和运用之妙,实在令人佩服——他们竟然将这种象征意义隐藏在对拱宸桥台阶级数的设计中。
没有罗星怎么办?可以人造。于是,拱宸桥南北的“波面”才能呈现出“罗星环北极”的气象。
研读这副对联,揣作者言下之意,其似乎将修造拱宸桥视为犹如在杭州人造了一个罗星。
上联“介永安会安之间,波面罗星环北极”,大意为拱宸桥是个尊贵重要的地方。而下联“溯中闸下闸而上,源头活水自西湖”,是转入对拱宸桥与杭城水系之关系的叙述,十分接地气。
桥这把钥匙,是杭州和大运河的韵脚
琢磨这些对联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领悟。为什么前人会在地方志里写道:“桥名‘拱宸’,象征对南巡帝王的致敬之意。”
曾经,面对这种记载,我百思不解,并有批评之词。
迎接谁呢?崇祯年间造的拱宸桥,崇祯帝尚活在自以为仅靠个人的勤政就可以强国的沉浸式体验中,更没有见着哪本书上提及他有到杭州的念头。
康熙帝五次到杭州的时光里,拱宸桥都处于坍毁状态,可能连桥基也看不到。
迎接乾隆帝吗?段志熙率众重建拱宸桥时,乾隆才4岁。而乾隆帝第一次南巡到杭州时的年龄为41岁。那些修桥的人,有多少人还活着?何况当年为了修桥奔波的人中,谁那么天才,竟能感知到那4岁的孩子会成为未来的皇帝,而且还会到杭州来?
这是我之前的历时比较久的一种观点。对于这种想法,最近我忽然觉得是比较狭隘的。
因为我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倒塌了62年都没人重建,却偏偏在倒塌后的第63年重建了(明崇祯四年【1631年】始建。20年后,清顺治八年【1651年】坍塌,直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重建)。志书里反复强调的重建拱宸桥的理由,除了基于民生,或者说,之所以把拱宸桥之“拱宸”这个名字看得很重,不排除存在另一种原因,即是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识——出于迎接康熙可能的再一次到杭州来的政治表达。
公元1707年,康熙第六次南巡,第五次到杭州。自1703、1705、1707年每两年一次到杭州的频率,怎能不让杭州的官员感到兴奋呢?
恰恰是因为康熙南巡的隆重与盛大,所以迎接皇帝需要有一种象征,最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既符合传统又有所创新的象征。
那么这种象征如何实现或说用什么载体呢?水上行舟,桥无疑是最恰当的。
为什么选择的是拱宸桥呢?
首先,这个是前朝就有名的桥梁。
其次,这座桥的名字非常好,历朝历代都是忠君爱国思想的象征。
康熙第二次南巡,第一次巡至杭州之时,拱宸桥虽处于倒塌状态,但拱宸桥一带仍是百官迎接康熙的地方。
清代临海人洪若皋在其所撰《宸驾幸浙纪略》中说,康熙二十八年(1689)“皇帝龙舟临浙,百官迎于拱宸桥。”可见,拱宸桥之吉意象征为当时所钟。也说明桥虽不存,但拱宸桥在当时已经成为有影响力的地名。或许后人常说的康乾下江南每次都从拱宸桥下经过之语,便是据洪若皋之文的解读。当然,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那么,为何在康熙前四次南巡到杭州期间,拱宸桥得不到官方的修建?原因或许有三:一是浙省主官变动,二是谁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三是迎驾的形式还没有玩完。
但拱宸桥重建之后,康熙再也没有南巡过。
倒是乾隆六次到杭州,次次经过拱宸桥。其中,第三次南巡时,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三月初一日,刑部尚书、浙江学政等率族人在拱宸桥迎接御驾,龙颜大悦。
毫无疑问,桥这把钥匙,不仅是杭州的韵脚,也是大运河的韵脚。而随着G20峰会和亚运会在杭州的举办,拱宸桥无论在物理空间里,还是在文化时空中,都已经成为大运河在其南源的象征,成为杭州国际化形象的落脚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