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月曾经照古人

2024-01-19

《万古心胸龙川词》 陈亮 著 / 章锦水 诗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3年9月

李郁葱

“其服甚野,其貌亦古。倚天而号,提剑而舞。惟禀性之至愚,故与人而多忤。叹朱紫之未服,谩丹青而描取。远观之一似陈亮,近视之一似同甫。未论似与不似,且说当今之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

这是陈亮的“自画像”,《自赞》一诗给人的感觉或许有些狷介,但大抵符合人们所熟悉的陈亮形象,让我惊讶的是,作者章锦水,温文尔雅,在平常的交往中几乎滴酒不沾,和陈亮的性格、生活应该相去甚远,当知道章锦水诗译《万古心胸龙川词》时,我多少有些疑惑:两个人能够产生共振吗?

陈亮(1143年—1194年),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人。史载陈亮:“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从少年酌古论英豪到上书中兴献国策,直至被当权者“目之为狂怪”,但陈亮“平生经济之怀”散见之于书翰、奏疏,亦见之于诗词。强烈的“爱国复仇精神贯穿于逐篇、逐句、逐字中,不因时变,不以体易,而深信其一生心心念念者,舍国家外无他事也。”

纵观陈亮的朋友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辛弃疾,就宋词而言,辛弃疾和陈亮如影相随,他们一生中最为精粹的诗词,大抵是写给对方的。现在,隔着时间之河,陈亮的光芒投射到了章锦水写作的水域,并荡漾出涟漪。

“我一直保持对陈亮词的敬畏,因为我面对的不仅是收录在《全宋词》中的经典,也不仅是每一首词用典的丰富与精到,而是每首词蕴含的情感爆棚的当量与壮志难酬的杀伤力。”作为同乡人的章锦水,在序言中如此诠释自己对陈亮诗词的理解,在他看来,陈亮所处的时间点,正是社会大变革时期,陈亮所面临与承受的命运,是一个有良知和胸怀天下的士子所要面对的,章锦水认为,这种沉浸式的互文,他所要抵达的是:

“想用现代汉诗去敲开它,让更多的人可以逾越历史的樊篱、语言的障碍,捧读它,进入它,欣赏它,受它的启发。因此,每次读词译词,我都会沉浸其中,努力地代入角色,喜怒哀乐,不出南宋。”

章锦水已经成为陈亮,或者说,他成为了陈亮在当代的发声者,尽管两人所关注的点不尽相同,尽管两人所看到的世界已有大不同,但方岩依然龙盘虎踞在那片锦绣的土地上。

泉水溅于石上,泠泠清悦之声盈耳。

细碎的水花跳动,

似高栏上跌落的玉树,

似长绳系不住人间匆匆的朝暮时光。

少年才俊转眼也已老了,

交杯换盏中,一提及家国大事,

都推酒不饮,缄默不语。

唯有我不识时务,放言高论……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场景,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沉浸时时都在上演,我们有过高谈阔论的种种,时光如弦,弹奏出的音符在隔着数百年后找到了一种呼应,这些句子脱壳于陈亮的《贺新郎·同刘元实、唐与正陪叶丞相饮》的上阕:

“修竹更深处。映帘栊、清阴障日,坐来无暑。水激泠泠如何许?跳碎危阑玉树。都不系、人间朝暮。东阁少年今老矣,况樽中有酒嫌推去。犹著我,名流语。”

在这个时候,今人和古人之间的交流是默契的,或者说,章锦水以言语把自己投射到了陈亮流传的笔墨里,他们有着共同的心理图像,相当于创作中的移情。

比如,陈亮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桂花里,他给友人写词表达自己的志向,《观木樨有感,寄吕郎中》中这样写:

“向他秋晚,唤回春意,几曾幽独。是天上、馀香剩馥。怪一树香风,十里相续……入时太浅,背时太远,爱寻高躅。”

我们都爱桂香,它让人有着喜悦,而章锦水对此的译文中,或者说,他对陈亮的解读中,我个人觉得最出色的是诠释了一种在世事浮沉中欲说还休的情愫:

虽是秋晚,却能唤回盎然春意,

一刻也未觉幽闭与孤独。

应是天上飘动的馥郁余香。

难怪一树桂花,

竟有十里香风,绵绵相续。

……

易开易落,入时太浅;

不谙世事,背时太远,

独喜踏寻高迹,不愿与世浮沉!

这种把握是有分寸的,它需要一种微妙的气息,当我们说到诗歌传统的时候,通常会从精神气质和风格纬度上去分析,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每一个诗人都是立体而复杂的,陈亮如此,章锦水也是如此,而两者之间的共振,正产生了文字的光亮。

春秋的并置和对立,在一首诗中看起来似乎矛盾的处理,实际上却是诗人内心风景的真实展现:我们时常处于这种对峙中,并且在这样的紧张中得到释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唐代王维的这诗句,在今天读来依然清新可喜,我们虽然不是那石,却仿佛有着明月混入泉水时的那种照拂。而章锦水深谙于这种技术的运用,从某种意义上,他重新发现了陈亮的这首诗。

这种互文性质的写作,就像是风景与心灵相互的成全,风景的苏醒实际上是我们自己的一次苏醒。在数百年茫茫的时间之隔后,一种特殊的共鸣和灵犀彼此支撑:这是对事物的看法,对生活的见解,对人生的假设,和对我们所处世界的一种个性的构建:它是纵情,也是寄情。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陈亮是章锦水的镜中自己,诗人德里克· 沃尔科特所说的“爱之后的爱”,对章锦水的灵魂拜访也是有效的,它通往另一条走向自己的路。对于章锦水而言,陈亮成为了另一个自己,仿佛当年的辛弃疾和陈亮:两株彼此温暖的树,尽管枝丫不尽相同,但可以看到对方的坚守和放弃,他们最好的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写给对方的,尽管在他们看来,这些文字只占生命中很小的一点空间。他们有更加高迈的理想和壮志,虽然最终赋予了流水与清风。

而时间的空茫加剧了这种高山流水的激荡,在今天,陈亮是一个沉默的倾听者,章锦水对此心知肚明:“在高处,却没有俯视众生的傲慢。五峰的幽寂空谷,仿佛是一个时间贮存器。一经揭开,龙川先生便会出现眼前,与我们平心静气地坐而论道。我总觉千年不过一层薄纸,心意通者就能穿越。”

一方面是一种灵魂之爱,另外一方面也是对于世事相对一致的标准和处理方式,在更多的意义上,高蹈狷介的陈亮和温和敦厚的章锦水在这样一部书中因对话而统一,这也许是人格的圆融。

“的皪(音为lì,意为明亮)两三枝,点破暮烟苍碧。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横笛。月华如水过林塘,花阴弄苔石。欲向梦中飞蝶,恐幽香难觅。”一生爱梅的陈亮如此咏梅,而词牌名是《好事近》,我把章锦水的译文放在这篇文字的最后,其实我们都嗅到了那缕馨香:

梅开两三枝,

明艳之色点亮暮霭与苍穹。

妙在疏枝横斜,探入了屋檐,

悄然依伴美人弄笛。

月光照临如水,漫过林塘。

花影斑驳,栖落长满青苔的石上。

想着潜入庄周梦蝶的禅境,

只怕那里,难寻梅花这缕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