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像
姜青青
那天,在浙江美术馆“意造大观”特展现场,被排队观展的人推挤着从米芾(传)行书《天马赋》跟前匆匆而过。
来不及细看,但还是看见了一个细节:卷首有乾隆帝在丙午年(1786)的题字:“细阅此卷,竟是廓填,尚不能至去真者一等,昔定属滥。”说这卷题作米芾的作品是后人的双钩摹写本,并非原迹。乾隆帝原本很喜欢这幅米字,曾有临摹仿写,他让人精刻的《三希堂法帖》其中收入的《天马赋》就是摹自这卷藏本。现在发现这只是一件摹本,他对以往鉴定走眼的懊丧,可想而知。
米芾为什么喜欢写《天马赋》?
正如卷尾清代书画鉴赏家孙承泽和王铎在题跋中所赞叹的“奇逸”“矫矫沉雄”,即使精于品鉴的大家也以为这是米书上品。从书法传承来说,存世的王羲之《兰亭序》摹本基本上都是唐人的双钩摹写,但也无碍“神品”之称。所以,我们现在对这件作品饶有兴味,不足为怪。而收藏机构辽宁省博物馆在作者米芾之后标上“传”字,也是提醒该作品曾经传为米书,实非米芾原迹。
事实上,米芾曾经写过好多本《天马赋》,明代董其昌说:“米元章好书《天马赋》,赋亦沓拖少韵,独以书传”,“襄阳(指米芾)书《天马赋》,余所见已四本”。米芾热衷书写《天马赋》,尽管文章一般,但字好,他看见的就有四本。
那么,米芾为什么喜欢写《天马赋》?
因为米芾本是西域米国人后裔。学者罗绍文说:“米芾的小楷,贵重不肯多写,然而却多次书写《天马赋》,至少重复书写四本以上。究其原因,也与他是西域人后裔有关。天马出自大宛,米国与大宛毗邻。米芾在远离米国的中原,由天马联想到大宛,再联想到故乡米国,是很自然的事。”
米芾是宋徽宗封赏的书学和画学“博士”。某天徽宗问当世名家的书法特点,米芾说,蔡京不得笔(不懂笔法),蔡卞得笔而少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徽宗问:那你的字呢?米芾答道,臣书刷字。这个故事很能说明米书的特点:乍听这“刷字”,当是不入流的涂鸦之作,却道出了米字的爽快利落、挥洒自如。宋高宗也称他的字“沉著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鞭勒”,朱熹则形容他的字“如天马脱衔,追风逐电”。清代鉴赏家卞永誉见到《天马赋》,顿感一种“掣衔顿辔、不受羁络之气”,真的像是奔放不羁的行空天马,一闪而过。
可见,如果从宋人书法的“尚意”来看苏、黄、米、蔡,真正得其三昧的,非米芾莫属。就《天马赋》而言,这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马,没有千百年来奔驰大草原所积攒的天赋禀异,哪能有天马行空、风樯阵马的大气?正经说法,米芾能在汉文化方面取得与众不同的造诣,其背后是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融合。
吴山“第一山”:米家山水,足见大观
南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赶在正月元宵节前的一天,米芾长子、也是书学博士的米友仁从溧阳县新昌村(今属江苏溧阳市)泛舟来到临安城(今杭州),在吴山七宝山仁王寺东侧寻得一处居所,以便应召参拜官家。
小米不仅看中了此地林木葱郁,而且由此向东下瑞石山(今吴山紫阳山),循御街南行不远,即可抵达皇城北门和宁门或东华门,游山进宫两相便利。新居落定,他推窗而望,远山近郭笼罩在一片春雨刚过的烟云迷蒙中,又闻溪流潺潺,绕过迷离疏林,透过缭绕云气,奔来窗前,又悄然而逝。他心念一动,来到书斋研墨铺纸,以他米家独创的“米点皴”(也称“落茄皴”),将一路所见浙西山水的风景意象融入吴山春景,虚实相生,浓淡相宜,绘成一幅山色朦胧、云树变幻的《远岫晴云图》。
吴山真可谓是米家福地!打从迁居七宝山后,米友仁屡屡喜出望外。先是靖康之变(1127)时被偷窃的他父亲米芾的《净名斋记》,居然失而复得。这是米芾48岁在丹徒(今江苏镇江)为造寓所“净名斋”所撰书的长卷,其时米芾书法正当成熟期,书风翩翩,摇曳多姿,堪称逸品。如今失而复得,为劫后余生的米家在精神上筑起了重建家园的信心。
继而在绍兴十五年(1145),某日山东词家易安居士李清照突然造访,将一卷米芾大字楷书《灵峰行记帖》送上门来。这是四十年前的徽宗崇宁三年(1104)五月十六日,时任勾管(主管)洞霄宫的米芾与同僚邵篪、胡端修、吴亮等人同游杭州灵峰宝刹时留下的题名记。靖康之变,米家跟李清照家一样,累年收藏的名人字画、珍籍古物一朝散佚殆尽。
米友仁拜观乃父当年乘兴而为的墨迹,不胜感泣,道:“今之数句,可比万金千两耳!呵呵!”喜极而泣,又破涕为笑。小米这天开心得都快起飞了。
让米家想不到的是,五百年后的晚明万历时期,在瑞石山上下山道旁的一块岩壁上,赫然出现了字径一米左右的米芾榜书“第一山”。这是典型的米字书风,龙跳虎卧动感十足,亦欹亦正收放自如。很多杭州人就是从这处摩崖石刻认识米芾的。
大山以高称雄,可是吴山群峰的个头均不足百米,何以冠名“第一山”?其实,这并非米芾为吴山所题。明代徐霞客游武当山,就邂逅了米芾大书“第一山”摩崖石刻。从万历时期开始,米芾“第一山”仿佛登山达人,冲顶山东泰山、河南嵩山、陕西华山等五岳大山,攀登四川峨眉山、江西庐山、陕西终南山等名山险峰,甚至登上不太出名的地方山头,如浙江瑞安集云山、江苏南通狼山、安徽当涂青山、福建福州乌山、泉州清源山、四川富顺钟秀山、山西交城王山等等。而事实上,这三字榜书是米芾在哲宗绍圣四年(1097)登临盱眙(今属江苏)南山时所题。不能以今人的三观来判定各地名山摹刻的“第一山”都是“盗版”,这其实反映了米字是多么讨人喜欢。
而且,吴山“第一山”确有它的独到看点:不是就看它,而是让你在它之上看见更精彩。清代《西湖志纂》说:“吴山最高处名紫阳山,亦名瑞石山。上有宋米芾书‘第一山’石刻存焉。顶石砥平,天成若台,可容凭眺,旧称‘大观台’,故有‘吴山大观’之目。”因为有可以远眺山水胜景的大观台,又有米字“第一山”的加持,紫阳山的“吴山大观”实至名归。
乾隆十六年(1751)三月,乾隆帝南巡到杭,登上吴山。他对“吴山大观”有着对比性的观感,在他看来,大兴安岭、长白山,嵩山、泰山、五台山,这等名山他都有游历,但都不如在此“第一峰头纵遐瞩”,兼有江海湖山之胜,还可凭吊吴越争霸、宋元以来的历史遗迹。一句话,吴山“第一山”不负其名!
宦游在杭州:晋韵龙井,唐风南屏
我们可以从前述那幅《灵峰行记帖》看看米芾与杭州的交集。
崇宁三年(1104)上半年,米芾向朝廷“求职”担任了杭州洞霄宫的主管。今天杭州孔庙碑林中,存有民国初年镌刻的《米芾诗碑》一组三石,其中第三石前六行为他的《求监庙作》,讲的或许是这件事:“窃禄江湖事不撄,微词旧足代深耕。敢为野史摅幽愤,待广由庚颂太平。”很荣幸我能担当那些个没啥大事的地方官,偶尔写点小文章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我现在斗胆想替黎民百姓说点话,更想多为天下太平唱赞歌。重点在最后一句:让我去御前宫观当个管事吧,我一定为官家唱好赞美诗。
洞霄宫位于今临安区和余杭区的交界处,在宋代属于皇家宫观,所属祠禄官都是闲职,平时没啥要紧事,需要祭神祈福时也就唱唱颂歌,待遇却很不错。宋朝优待文臣,卸职去位的宰执大臣常常挂职于此,领份高薪,也不用天天打卡上班。对于有理想有抱负的官员来说,不屑或不甘于在此碌碌无为。但米芾就是想去那。
不要说米芾没什么政治抱负。他跟蔡襄、苏轼和黄庭坚不同,那几位官场大佬都是通过正经科举敲开仕途大门的。米芾白身一个,靠他母亲是神宗皇帝的奶妈这层关系,才被推恩有了一官半职。蔡襄、苏轼他们可以向朝廷说,我去杭州做个知州(相当于市长)吧。资历浅薄的米芾哪敢要这等大号的乌纱帽?他也从没奢想掺和党争,去体验一把宦海浮沉的刺激,闲来无事,不是写字,就是游山玩水。这年他终于求到了勾管洞霄宫一职,这就有了后来李清照送还米家的当年米芾等人上到杭州灵峰游玩时写下的《灵峰行记帖》。只可惜这大字并没传下来。
履职洞霄宫是米芾第二次在杭做官。他自己说“三十五官杭”,即神宗元丰八年(1085),以“从事”身份首次来杭为官。从事只是个表示官阶(从八品)俸禄的官号,并无实职,说白了就是不干事也照此级别拿薪水,当然也甭指望他能有什么好看的政绩。但米芾字写得好看啊,给杭州留下了墨宝。
还在米芾没来杭州的元丰六年(1083),净慈寺守一禅师(又名不二)某天上龙井拜会辩才大师。辩才是当时著名高僧,与赵抃、苏轼、苏辙、秦观等名人都有方外交。他在平时的礼佛之所方圆庵接待守一,结果,两人就以方圆庵的名称由来为话题,从“天圆地方”的传统宇宙观谈到“智欲圆而行欲方”的处世哲学,谈得十分投缘。事后守一写了篇《杭州龙井山方圆庵记》,记述了这次对话的详情。他想把这稿子刻碑立在龙井寺,刻字名匠陶拯也请好了,但就是找不着合适的人来写字,就搁下了。
这一搁就是两年,终于等到了颇有书名的米芾来杭州。守一揣上稿子寻到这位没啥事干的从事官,请他书丹上石。米芾一见此稿,欢喜莫名,便效仿王献之笔法,将这七百字长篇写得流润圆浑,丰腴曼丽,那一笔一画欹侧宽裕,行中带草,有似云烟飞扬,舒卷自如,又如和风偃草,摇曳生姿,极有晋人风韵。
这僧俗二人从此结为好友。某日,米芾来净慈寺拜谒,守一又拿出一篇自撰文章《证戒光记》,请米芾手书刻碑,立在寺内。净慈寺背后的南屏山上有一幽居洞,在此抚琴吟咏,音响效果极佳。于是米芾施展榜书之功,大书“琴台”二字,在附近摩崖刻石。两字字径有80多厘米,端楷沉稳,浑厚大气。米芾习字转益多师,自称少时先学颜真卿,继学柳公权,又学欧阳询,再学褚遂良,大字又取法于段季展。此次他借南屏山之势,糅合唐楷,使这“琴台”气象直追唐风,也成湖上一大观。
米芾在杭州还写过秦观的《游龙井记》,但和那篇《证戒光记》一样,可惜都已失传。尤其令人遗憾的是,就在这年,他母亲突然去世,他在一夜间“发白齿落,颓然一老翁”。按照当时礼制,他辞官离杭为母守孝去了。此后绍圣二年(1095)八月十八日,他来杭州浙江亭观潮,赋诗一首,被南宋曹之格刻入《宝晋斋法帖》。这字彰显了米芾书风,势如钱江潮起潮落,是写给杭州的难得的又一幅佳作。”
官家爱大米:爱屋及乌,镌珉隽永
绍兴九年(1139)正月十五元宵节后,临安城嘉会门外浙江亭驿站码头(今南星桥一带),正准备乘船前往严州(今建德梅城)履任的观文殿学士孟庾,被官家赵构的一封亲笔御札叫住了:“闻知会稽县向子固有褚遂良所临《兰亭序》,后有米芾题识。卿可取进来,欲一阅之。十四日。”这意思是说,严州府你不用再去了,另有重要任务,你赶紧去绍兴府会稽县,找一位叫向子固的人,设法将他收藏的《兰亭序》带回来。
《兰亭序》原本早已成了唐太宗的随葬品,传世墨迹都是唐人的摹本,且版本很多。这向子固是当年拥立徽宗皇帝登基的向太后的族人,他家藏个善本“禊帖”很正常,赵构自己就收藏了著名的唐人冯承素摹本。但向子固藏本不同凡响,是李世民大臣褚遂良的摹本,也属神品,关键还在于这曾是米芾的藏本,帖后有其题跋,而赵构本人是铁杆“米粉”,对米字崇拜至极,这帖子非弄到手不可。
赵构不是黄庭坚的“粉丝”吗?原本确是,但后来“移情别恋”上了米芾。南宋名臣楼钥说,当年刘豫伪齐的大臣郑亿年重回南宋后有一密奏,说是刘豫正找人模仿黄字,意图伪造赵构的御笔亲札,扰乱南宋军政。赵构惊出一身冷汗,从此弃黄学米。
赵构爱上米字,孟庾不负使命,把向家这幅珍藏妥妥地送到了御案上。赵构喜不自禁:果然是唐人真迹、大米墨宝!他爱“二王”书帖,但更爱米芾。
其时米芾早已作古,但有继承家学的儿子米友仁在世。赵构打听到这小米的仕途一直不温不火,便让他来宫廷内府,鉴定和整理所收藏的米芾字迹。在此基础上,绍兴十一年(1141),赵构下诏国子监,将御府所藏米帖上石刻成《米元章帖》(也称《绍兴米帖》)十卷。这一不小心,赵构就成了辑刻米帖的第一人,而且还是皇家首次为本朝书家镌刻个人书法专集。
米帖刻石完成后,深藏宫禁内府,传拓极少,所以十卷全本至今已不可见,这次“意造大观”特展上,极其难得出现了一卷重回杭州故地的宋拓《绍兴米帖》,让人大饱眼福。
米帖成至宝,小米的仕途也顺风顺水,绍兴十二年(1142)四月,小米官拜将作少监,就在太庙西北侧的吴山脚下上班。后又一路升迁,官至兵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级别很高,但很清闲,只需应召为官家讲讲书法,搞搞收藏。
对小米的恩宠不仅在加官晋爵上。今庆春路西边红楼以北地块,南宋时曾是岳飞的宅子,绍兴十三年(1143)正月被改建为国子监和太学。其中太学建有“习是”“持志”“养正”等十七座斋舍,赵构叫小米一一题上匾额。后来在清河坊重建秘书省,又让小米为其中的“道山堂”书匾。从书法水平来看,小米肯定不及大米,但赵构爱屋及乌,让小米一人为国家最高学府和重要官署题匾,米芾都不曾有这样的殊荣。
小米过世后,米家故事仍有续篇。岳飞孙子岳珂也是一位超级“米粉”,他以个人之力汇刻了米芾墨迹《英光堂帖》五卷。米芾曾孙米巨㝐(容的古字)以家传法书摹刻上石拓印成《松桂堂帖》,收录东晋谢安、二王书帖之外,米芾长篇名作《净名斋记》也在其中。南宋权倾一时的韩侂胄以家藏名人墨迹摹刻《阅古堂帖》(后改名为《群玉堂帖》)十卷,其中卷八全刊米帖。
米字沉着痛快,不受羁络,看他字,学他字,满是一种自在自如、心情放飞。是以谁能不爱米芾?谁又不想放飞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