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有座诸葛庙

2023-10-20

诸葛亮像,采自《辞海》

机场路上的墙绘

《艮山杂志》关于诸葛庙的记载

诸葛庙遗址位于原三里亭直街105号

袁枚《余杭诸葛武侯庙碑》

下菩萨公交站

夏莲

在上城区闸弄口街道机场路(机场路一巷到工农路段)西北侧,有一幅总长205米、高2.1米、总面积达430.5平方米的大型文化墙绘,描绘了闸弄口一带的历史人文、民间传说等街巷文化,如走马塘、古秋涛路、永济桥、三里亭、机神庙等等。其中还有一段墙面,赫然画着诸葛亮和诸葛庙的彩绘。

诸葛亮(181—234),字孔明,人称“卧龙”,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南)人,东汉末隐居邓县隆中(在今湖北襄阳),后出山助刘备建立蜀汉政权,任丞相,南征北伐,病死于五丈原军中,葬定军山(今陕西勉县西南)。放眼全国,襄阳、南阳、白帝城、成都、宜宾、保山、祁山、天水、五丈原、勉县等地都有武侯祠或诸葛亮庙,但均与其行迹相关,而他从未踏足过的杭州,缘何也有诸葛庙呢?

诸葛庙祭祀的是谁?

作为智慧与忠诚的化身,诸葛亮可谓凭借一己之力拔高了“诸葛”这个姓氏,同时也掩盖了其他同姓者的光芒。在风云际会的三国时期,他与东吴诸葛瑾、曹魏诸葛诞并有盛名,时称“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狗”乃“功狗”之意,虽比不上龙虎,亦是有功之人。其中,诸葛瑾是诸葛亮的胞兄,诸葛诞是他俩的族弟。

被誉为“吴得其虎”的诸葛瑾(174—241),字子瑜,官至东吴大将军,因面孔狭长似驴,曾被孙权当众打趣,又被其长子诸葛恪机智地化解,由此留下“诸葛子瑜之驴”的典故。诸葛瑾还有两个儿子,次子诸葛乔、三子诸葛融。诸葛亮则膝下无子多年,遂把二侄儿诸葛乔过继为自己的嫡子,直到四十七岁时才有亲生儿子诸葛瞻。这个过继之举,竟冥冥中为诸葛瑾保留了血脉。

公元252年,吴主孙权薨,遗命传位于幼子孙亮,诏诸葛恪、孙弘、孙峻等共同辅政。不料顾命大臣们窝里斗,先是诸葛恪干掉孙弘,继而孙峻扳倒诸葛恪,其子嗣及三弟诸葛融满门被诛。此时,诸葛亮一脉已有亲生子孙,倒是诸葛瑾留于东吴的两房血脉断绝,所以诸葛乔之子诸葛攀重新继承了诸葛瑾的香火,但仍留于蜀,毕竟不会傻到返吴自投罗网。

杭州在三国时称钱唐县,属扬州吴郡,是孙氏统治的地盘。而诸葛亮涉足的江东地界十分有限,如早年在叔父任豫章太守时来过南昌,劝说孙权共同抗曹时到过柴桑(治今江西九江市西南),均在杭州千里之外。因此,不止一人认为,杭州的这座诸葛庙没道理祭祀与此地无关的诸葛亮,所祭应是东吴诸葛瑾。

清代仁和(今杭州)籍文人翟灏的《艮山杂志》引《岁寒堂记》曰:“道出艮山东麓,巍然有诸葛武侯庙在焉。当三分时,武侯相蜀,钱唐为吴地,安得以上神事之?意必诸葛子瑜讹而为卧龙耳。”彼时,艮山东麓的这座诸葛庙已被人称作“诸葛武侯庙”。诸葛亮在世时被加封为武乡侯,卒谥忠武侯,全国各地也有不少武侯祠,人们想当然地觉得诸葛庙就是祭祀诸葛亮的,但有文人对此提出质疑,认为杭州老百姓把诸葛瑾讹传成了诸葛亮。

无独有偶,比翟灏稍晚的仁和老乡朱文藻撰有《崇福寺志》,亦云:“蔡官人塘河,在艮山门外九里松塘是也,下菩萨亦宋时旧名,今为土谷祠,祀诸葛瑾。”他很肯定地说,艮山门外这座诸葛庙,实为祭祀诸葛瑾的土谷祠。这说不定是受到翟灏等人的影响。

“蔡官人塘河”现在的官方名字是“备塘河”,与南宋孝子蔡汝揆有关。至于九里松,并非灵隐的九里松,而是城东的复刻版,翟灏自记:“城东九里松,南宋仿城西灵隐、天竺路栽植,西自诸葛庙至茧(笕)桥,与走马塘合。”笕桥东二里有樟木庙桥,从诸葛庙到该地共九里,当年百姓为了保护堤塘,仿城西九里松遍植松树。《咸淳临安志》云:“走马塘,在艮山菜市门外,地平坦,可驰马,故名。”走马塘相当于如今的机场路。

不过,翟灏认为诸葛庙并非土谷祠,而是诸葛氏族所建家庙。诸葛氏之居杭者,在南宋颇为繁显,据《宋登科记》,钱塘人诸葛寅为宋宁宗嘉定十六年(1223)进士,仁和人诸葛鸣凤为宋理宗宝祐元年(1253)进士。族人建家庙于此,而俗传为土谷祠。

事实果真如此吗?

随宋室一起南迁的“明王庙”

艮山门外三里亭西的这座诸葛庙,亦称诸葛武侯庙、诸葛明王庙,大约建于宋室南渡后。明王,是佛教的护教法神,据称是佛陀、菩萨的忿怒化身,代表着力量和威严,冠以“诸葛”之凡人姓氏,可见其人已被神化。

《艮山杂志》引《嘉靖仁和县志》载,“诸葛明王庙,在艮山门外官园路,神乃蜀之南阳人,未知何故得为斯地土神。考《宋高宗会要》,杭之庙食隶祠官者,十三其四原在汴京畿内……盖其自汴南渡建都于杭,凡汴京素奉香火悉立庙崇祀,或者神之后裔随驾南渡,因亦立祠祀之。”

官园路实为走马塘(机场路)的南段,它起自闸弄口的转塘头,止于诸葛庙前,约三四里。这段记载稍有些不严谨,比如这句“神乃蜀之南阳人”。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写道,“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那时隆中在襄阳城西二十里的南阳邓县,这也令当今的湖北襄阳和河南南阳引出一场对诸葛躬耕地的争议。《出师表》里的“南阳”是诸葛亮年轻时的隐居之地,但他并非南阳人,而是琅琊人。诸葛瑾则早年就避乱江东,未曾在南阳隐居。由此亦可看出,前文所谓的“神”指诸葛亮,而非诸葛瑾。

《嘉靖仁和县志》记载的两种说法,实际上即朱文藻与翟灏各自的观点,认为诸葛庙要么是从汴京迁过来的土地庙,要么是诸葛后裔南渡后所建家庙,但在“所祭何人”这一点上则有待推敲。若是土地庙,祭祀的应该是某个被推上神坛的人物,就诸葛亮和诸葛瑾而言,谁更具备这种特质?答案不言而喻。

若是家庙呢?蜀汉灭亡时,诸葛亮的长子诸葛瞻和长孙诸葛尚战死于绵竹,壮烈殉国。诸葛瞻次子诸葛京,及诸葛攀之子诸葛显(即诸葛乔之孙),于公元264年从蜀地移居河东(今属山西)。鉴于诸葛瑾的子孙已在东吴的内斗中惨遭灭族,而仅存的血脉诸葛乔这一支又曾被诸葛亮过继到蜀中,哪怕真的是诸葛乔后代建立的家庙,拉上名气更大的诸葛亮才更符合人性常理。且不说认名人当祖宗是一种流行千年的趋势,诸葛乔的子孙本就是诸葛亮生前的嫡裔,这也不算往脸上贴金,而更偏向于一个事实。

我以为,无论从“土神”还是“家庙”的角度来说,杭州的诸葛庙祭祀的都应是诸葛亮。朱文藻等人忽略了一点,虽然诸葛瑾生前效命于东吴,但他身后,在东吴已经没有后裔。仅仅因为杭州是三国时的吴地,就下结论说诸葛庙供奉着诸葛瑾,实在是经不起细考的。

诸葛庙与下菩萨的得名

在机场路那面墙绘附近,有一个名为“下菩萨”的公交站。1949年4月26日,杭州解放一周前,在艮山门外下菩萨小学附近的大坟头(今机场路辅路与机场路一巷交叉口东南),十二位进步青年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闸弄口街道现建有浙东人民解放军金萧支队艮山门外“四二六”十二烈士纪念室。其实,下菩萨就是诸葛庙的俗称。

清代乾隆年间,翟灏造访诸葛庙,见庙里有一座石龛,高广各五尺余,其上刻文曰:“临安府城东新九里松下菩萨庙焚修香火。善友系嘉兴府行孝里人,募建刊凿圆通圣像一龛,并重建施水一所……嘉熙元年四月初八日,嘉兴府行孝善友义庵周觉圆谨题。”这是一方宋理宗嘉熙元年(1237)留下的石刻,清代阮元编录的《两浙金石志》亦以《宋诸葛庙造像题记》为题收录此篇。

翟灏见这座庙的题额曰“诸葛庙”,而里人则皆称其为“下菩萨庙”,原本有点不明就里。看了刻文,原来从南宋时就这么叫了,似乎比“明王庙”的得名还要早。文中讲到“重建施水一所”,即刊凿圣像时兼凿了一口水井,翟灏还能看到庙门外仍存石井。乡亲们介绍,在明代浚井时,一龛神像“由井下舁(共同抬东西)奉于庙下”,下菩萨之称,即以原在井下之故。

下菩萨既然在宋代就有其名,为何又与明代浚井时发现的神像有关?听起来难以自圆其说。对此,博览群书的翟灏另有见解。他记得,南宋临安知府潜说友的《咸淳临安志》提到,五里塘路口(今打铁关南)有张家菩萨二桥,桥上旧时建有庙,所奉之神亦是“诸葛明王”,故而猜想,许是按当时两座庙距离城郭之远近而分“上下”:张家桥的诸葛庙离城较近,故称“上菩萨”;城东九里松的诸葛庙离城较远,故称“下菩萨”。

据当地老人介绍,下菩萨诸葛庙位于原三里亭直街105号,靠近如今的下菩萨公交站,风光的时候有三间正殿、两间厢房。正殿中间端坐着诸葛老爷之像,威风堂堂,一如《三国志》里的描述“容貌甚伟”。后殿有诸葛夫人的塑像,还有天王菩萨。西面是“行宫”,里面有多尊体型较小的菩萨,这是为了便于扛抬出庙去搞各类活动,其中也少不了诸葛老爷的塑像。侧殿供奉着土行孙,堪称“混搭”。

下菩萨诸葛庙的前殿与后殿之间有个很大的天井,天井里有一棵历经沧桑的大香樟树。伸展的树枝占了天井的近四分之一,树冠不仅遮住整个后殿,还一直伸出墙外。久而久之,庙已倾圮,大香樟树也遭砍伐而轰然倒下,只有下菩萨的地名留了下来。

杭州不止这一座诸葛庙

除了下菩萨诸葛庙和张家桥诸葛庙,杭州还有其他诸葛庙。清初,余杭曾重修诸葛武侯庙,吴农祥撰有洋洋洒洒的《余杭重修诸葛武侯庙碑》。吴农祥,字庆百(一作庆伯),钱塘(今杭州)人,这篇文章本来要被刻成石碑,但勒石者嫌其篇幅过长,而吴农祥已离世,故请同为钱塘人的文学家袁枚将其改写,撰成《余杭诸葛武侯庙碑》,开篇即云:“余杭宋村有诸葛武侯庙。”查地图可知,当下杭州市余杭区有两个宋村,分别位于河堤路和径山镇,具体是哪个宋村,史料阙如,有待进一步考证。

《咸淳临安志》记载,余杭人诸葛琮,有贤德,后汉时曾任河间太守,居于断山,死后即葬山旁,余杭县为其建庙。宋代叶廷珪的《海录碎事》说,诸葛琮能为人求雨,祈祷必应,俗云“有乌云入天河,必降雨”,故号为“乌河庙”,或称“诸葛使君庙”,也可能被简称为“诸葛庙”。断山位于临平山西端,“断山残雪”为临平十景之一。从距离上推测,乌河庙应当与余杭诸葛武侯庙关联不大。

袁枚在碑文中也提出了那个许多人都感兴趣的设问:“武侯功在西川,庙留南国,何也?”为什么诸葛亮建功立业在西川,却在身后留庙于江南呢?袁枚接着说,诸位但知诸葛亮有功于蜀,却不知他亦有德于吴,赤壁之战中,他借筹定谋,促成鼎足之势,既匡扶汉室,又保全江东。哪怕在夷陵之战吴蜀交恶后,诸葛亮仍“追怀大计,远鉴前非”,能够理性而冷静地深谋远虑,以维护团结的大局观,坚持联吴伐魏的外交策略不动摇。文章称赞他不仅“忠汉”,而且“忠吴”,故而吴地百姓皆欲奉武侯归来。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回答了下菩萨那座诸葛庙祭祀的是谁。

这篇文章不禁令人想起诸葛亮去世后,蜀人把对他的追思投射到了其子诸葛瞻身上,每每朝廷有善政佳事,虽不是诸葛瞻倡议的,百姓却都奔走相告:“葛侯之所为也。”由于诸葛亮自带的光环太大了,人们在口口相传、潜移默化中,愿意把更多的事迹归为他的功劳,哪怕是牵强附会,经过累世的叠加,令他身后的光环更为耀眼。

诸葛亮为何有这样大的影响力?抛开小说的演绎和民间的神化不谈,他立足统一的战略思想、举贤黜佞的吏治举措、严于律己的品格作风、德才并重的教育理念,闪耀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光辉,时至今日仍滋养着后人。“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这个名字,在史册里,更在人心里。踩着时光的阶梯,带着一千八百年前的征尘,他已然迈出史册而融入当代,步出书斋而面向社会,在普罗大众的眼中和心里,生机勃勃地“活起来”了。

机场路下菩萨原诸葛庙的位置已被拆迁,现在是一片被圈起来的工地,正等待着营造新的建筑。钢筋混凝土的楼宇是坚固的,纸页是脆弱的,人心通常是柔软的,然而有的时候,“柔弱胜刚强”。雕栏玉砌或将湮没于历史深处,却总有一些精神历世长存,生生不息,不断造就着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