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场上”到“场边”

2023-09-11

口述 王瑞林 整理 叶小果

郎平很少在公众场合流泪。那一次,只有我拍到了

“郎平!郎平!”

观众席上的中国球迷对着赛场连声大喊。那是1998年在日本举行的第13届世界女排锦标赛,国内有近20个新闻单位派记者前去采访,我是唯一的摄影记者。

那次也是20世纪最后一次排坛盛会。中国女排已经连续八年没有进入世界前八名,郎平教练临危受命。中国队跌跌撞撞地小组赛出线了。

半决赛打俄罗斯,前两局2:0我们领先,只要第三局赢了,中国就能进决赛。

我当过排球教练,比分在13比几的时候,教练肯定很激动。我赶紧换镜头,顺着记者席,溜到运动员准备席的位置。

运动员席是不允许记者去的。但我对排球场环境很熟悉,个儿高又穿运动服,在场边晃悠,别人通常以为我是教练。

第三局结束,我们赢了。

我两步跨到郎平前面。当郎平和队员们拥抱,激动地哭,眼泪正往下掉,我一连拍了三张。

拍第三张时,郎平已经抹掉眼泪,笑着跟观众招手。

郎平在公众场合流泪,只有很少的几次。那一次的场面,只有我一个人拍到了。

拍体育摄影之前,我也是一名排球运动员

我老家是北京顺义的,出生于1956年。16岁时,我去投奔在西藏昌都的叔叔,本来准备和他一样学个驾驶员。

我叔叔有个熟人,向成都市体委推荐了我。我身当时高一米八七,他们说来打球吧。就这样,我带了12元钱和一支钢笔,还有随身衣服,到成都体工队当了运动员。

我没有排球基础,一到队里就投入艰苦训练,我们叫“开生荒”。那时不怎么讲究运动科学,练了两年,关节坏了。因为年轻,我没觉得有多么严重,仍然坚持。

参加全国比赛时,我们代表四川省青年队。四川排球成绩好,有三支青年队输送人才也是原因。

1979年,领导让我在体工队男排当教练和副领队。当时大球都不景气,我每天看运动员们仍在训练和比赛,很感动,产生了拍摄的想法。

我报名参加了中国摄影函授学院四川分院第二期培训,学费一共80元。收到北京寄来的函授教材,我眼界大开。我系统的摄影知识都是在那里学的。

我看运动员的眼神就知道那个扣球要来了,就很自然地按下快门

1982年,我买了第一台照相机,柯尼卡的傻瓜机,带闪光灯,当时要280元,不便宜。

有时候我和爱人出去拍照,看人家的镜头那么长,我不好意思把傻瓜机拿出来。看到别人发表的照片,会注明光圈多少,速度多少,我觉得自己的摄影没有“技术含量”。

过了几年,我买了一台理光XR-X相机附带35-70变焦镜头,接近3000元。别人拍风光、人物,我也跟着拍。

1987年的一天,我遇到摄影函授学院四川分院的院长李恩义。他说,“你是体育队(运动队)的,可以拍体育呀。”

我一下子如梦初醒,从那以后就把精力放在拍体育上了。

因为我是运动员出身,当时也住在运动队,拍摄起来很方便,有的比赛就算没有证件,我也能进入运动场和赛场。

我爱人是四川省网球队教练。带青少年运动员。我给每一批队员拍了很多照片,包括日后的网球女双冠军郑洁和晏紫,她们打球的瞬间,跑动的姿势,我都留下了照片。

1991年,全国排球联赛在四川德阳举行。决赛那天下午5点多,我在体工队带领队员们完成训练后,揣了点干粮,骑了两个小时摩托车,赶去德阳赛场。

晚上9点多比赛结束,四川男排果然勇夺冠军。当我返回成都时,已是深夜。

很快,《四川画报》用两个跨页刊登了我拍摄的四川男排夺冠过程和精彩瞬间。对一个摄影爱好者,那是多么大的鼓励啊。

我体育摄影虽然起步晚,但体育场上的经验,对运动判断的节奏感,肯定比一般人好。我看运动员的眼神就知道那个扣球要来了,就很自然地按下快门。

有记者朋友说我是“拼命三郎”,有次在昆明拍摄足球赛,天下着雨,我穿的鞋不防滑,啪,在球场边滑倒。我爬起来,再朝前走了两步,啪,又栽了一个跟斗。

那个记者全程录像,他说看我第一次摔倒,觉得很滑稽,但是看到我爬起来奋不顾身继续拍摄,就由衷地敬佩。

照片发表后,编辑问我,瑞林你跟我讲老实话,你作假没有

1991年11月,我调到成都市体委从事宣传工作,算是专业搞体育摄影了。

体委给我添置了很好的器材,都是最先进的装备,当时在西部没有第二套,别人开玩笑说“西南第一炮”。

1992年4月,全国女足锦标赛在成都举行。北京队和广东队上演了一场龙虎斗。

北京队的刘爱玲球艺超群,是摄影师拍摄的重点。我带上佳能相机,安上大口径定焦镜头,装上富士黑白卷,只要刘爱玲一过半场,便用镜头追踪她。

下半场进行到一半时,广东队的球门告急。后卫准备将球倒踢解围,就在那时,刘爱玲从天而降。因为我的镜头一直追着她,感觉她好像要冲到我的跟前来了。

比赛结束,我迅速回单位冲胶卷。那天我特别仔细,生怕哪个环节出了故障。最后见到那张照片,真的就像我头脑中的图像一样,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好险啊,如果取景稍往哪边偏一点,如果再早或晚零点几秒按快门,如果不是自动相机,都将使我后悔无穷。

我把这张照片命名为《捷足先“蹬”》。照片在《中国体育报》发表后,编辑安烈老师专门问我,瑞林你跟我讲老实话,你作假没有?我说没有。他说很多人反映你这张图片作假,那个球底下有个黑影子,是不是你把足球剪了以后,贴在画面上翻拍以后才发表的?

我把底片寄到北京,大家传看以后都很震惊。三十年前,全画幅构图和聚焦那么清晰的图片,全世界也不会有几张。

事实胜于雄辩,这幅作品在第12届全国新闻摄影作品评选中获得了金奖。

球迷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他们一直在为中国队呐喊助威

上世纪90年代,全国报业竞争激烈。《成都晚报》把体育版作为重点,总编向体委提出:把王瑞林调到我们这儿来。

去了报社后,我拍摄体育比赛的机会就更多了。

1994年是中国足球职业化的第一年,甲A联赛应运而生。12支球队中,四川全兴队是唯一一支来自中国西部地区的球队。

当时成都赛区一票难求,我拍了一组球迷熬夜购票的照片,标题叫《为给全兴喝声彩,通宵达旦买球票》。照片里的球迷有的困得打盹,有的早晨起来买糖油果子吃。

2002年,中国足球队出征日韩世界杯,我因为拍全兴队拍得多,四川的摄影记者名额就给我了。

结局大家也都知道了,中国球迷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他们一直举着横幅,为中国队呐喊助威,从最初期待“赢一场”,到只指望“进一球”。我拍到球迷们最后痛哭流涕,脸上无光地走了。

在现场,我算比较冷静的,因为知道中国队和强队的差距。我拍足球,不像有些记者——很喜欢足球,很懂足球,拍摄时总会分神。我只盯着球到了哪个位置,关注什么时候出现更激烈的拼抢,有哪些更精彩的画面,所以每次球队输赢,我的内心波澜并不大。

“你能拍好社区的篮球比赛,拍好学校篮球比赛,以后有机会就能拍好NBA,能拍好世界杯、奥运会”

从事体育摄影以后,《中国体育报》的编辑安烈老师对我影响很大。

安老师有时候一次会发表我好几张照片。他们报社记者有意见了,说你怎么老用王瑞林的照片?安老师问,“这些照片怎么样呢?”记者们回答,照片没问题。安老师说,“那就行了。王瑞林我根本不认识他,都是他寄来照片,我觉得好,我就用。我只看照片不看人。”

我和安老师交流:看人家拍的那些国际比赛,很羡慕。

安老师说,“瑞林,你在成都,不要泄气,好好拍你的照片,踏踏实实打好基本功。你能拍好社区的篮球比赛,拍好学校篮球比赛,以后有机会就能拍好NBA,能拍好世界杯、奥运会。”

2003年8月25日,第9届世界田径锦标赛男子百米决赛在法国举行。摄像机和照相机镜头都对准了8名决赛者中2至7道的选手。但是枪响后,以10秒07的成绩夺冠,从而成为世界第一“飞人”的,却是1号赛道的柯林斯。

只有我拍到了柯林斯的冲刺画面。

别的记者都没有拍到,这在世界级大赛中极为罕见。

我的秘诀是多和同行交流。《中国体育报》记者赵彤杰是北京市100米短跑的少年组冠军,他说过,短跑一般跑到五六十米,就能确定谁是冠军了。

当运动员跑过50米后,我凭肉眼判断,1号似乎领先。从60米到终点就两秒,我的镜头转来转去,最终“鬼使神差”把焦点对准了1号。

100米比赛,水平相近的运动员冲刺时前后相差只有几厘米甚至更小。连终点高速摄影机记录下的慢动作,裁判都要仔细研判才能断定谁是冠军。面对飞驰而来的运动员,在一瞬间判断并果断决定镜头对准哪一位选手,其难度就可想而知了。那种让人血压上升、心跳加速的感觉,不身临其境是难以体会到的。

柯林斯百米夺冠,成了世界田径锦标赛上的大冷门。次日,法国报纸上刊登的不是柯林斯冲刺的照片,而是他夺冠后展开自己国家的国旗在场上疯跑。

他的祖国“圣基茨和尼维斯”一下子扬名世界。

要是中国人拿了冠军,在起点的瞬间也是很珍贵的

2004年雅典奥运会来了,我第一次见那么大的世面,还有那么多优秀的选手。中国队一共夺得25块金牌,我拍到了17块夺金的场面。

最难忘的是8月28日刘翔参加的男子110米栏决赛。110米比赛,终点是最好的拍摄位置,但往往是四大通讯社还有国际田径联合会的固定席位,后面一点的位置就是先到先得。那天我来到现场,摄影席已经有两三百个记者准备拍运动员冲刺。我想不如换个地方。

在拍摄前,我们几个国内的同行商量,拍什么镜头,怎么拍更好。赵彤杰真的是体育摄影方面的天才,他帮我出主意,说就在起点那里等着,要是中国人拿了冠军,在起点的瞬间也是很珍贵的。

但从摄影席到起点附近的过程,太周折了。决赛前1个多小时,我就往那走。天气太热,衣服上结的汗碱一圈一圈的,很显眼,让人难为情。奥运会的主赛场内没有一点空闲,脚下、四周是密如蛛网的线缆。我顺着地沟,绕来绕去,爬上爬下。

我的腰和腿都不好,但没办法,好不容易走到100米起点的弧线处,一个志愿者把我拦住,说No,不能过去。我只好原路退回,由外场经观众席,再次来到起点附近。

运动员已经走上赛道了。我顾不上那么多,从看台翻下栏杆,到了拍摄点。经过了1个多小时折腾,我心急如焚,汗如雨下。运动员们做热身活动时,我把镜头通过顺时针方向迎候刘翔。事实证明我做对了。

刘翔最终以12秒91的成绩获得金牌。就我个人来讲,没有记录下中国人在径赛短距离项目上打破欧美人垄断的历史瞬间,但我记录下了刘翔夺冠的起跑过程,也无憾了。

刘翔夺冠后的照片,我取名叫《扬威雅典》,画面上的刘翔披着五星国旗,挥舞拳头,把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气势充分展现出来了。

一张好图片没有一个好标题是不完美的。我的语文可说是体育老师教的

经常有人问我,是不是专门请人起的标题。我说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都是我自己想的。

我们这一代人,在动乱年代初中毕业,能学到啥知识呢?我的文化素养提高上台阶是在1979年,成都市体委主任高新德非常重视对年轻人的培养,给我们在成都体育学院报了函授班。

那三年我学了很多学科,包括运动医学、运动创伤。语文课对我

帮助太大了,《送东阳马生序》《小石潭记》《出师表》,苏东坡的“大江东去”等名篇,至今我都背得出。

1992年5月,中国乒乓球大奖赛在成都举办,我拍到一位乒乓球运动员,镜头里,她盯着球,眼睛睁得很大。我把照片送到成都晚报,当时有个栏目叫“英姿入画”,每个周末刊登一幅五寸的照片。可过了两周,都没消息。

我到报社去打听,体育部副主任指着我的作品说,题目想不好。我琢磨着,那个运动员眼睛盯着球,表情又陌生又熟悉,我想到了晏殊的词,“似曾相识燕归来”。

第二天,那张照片就刊登出来了,标题就叫《似曾相识》。

1994年,我到乐山参加四川省第3届青少年运动会。这次游泳比赛在室外举行,我拍摄的照片很不错,起“蛟龙戏水”之类的标题太俗了,就翻了一些古诗,取名《惊鱼掷浪》,意思就是游泳运动员听见枪响,跟鱼惊了跳起来一样。它出自唐代诗人崔道融的《秋霁》:“雨霁长空荡涤清,远山初出未知名。夜来江上如钩月,时有惊鱼掷浪声。”大伙都说我那个标题起得好,起得绝。

一张好图片如果没有一个好标题是不完美的。获得中国摄影最高奖“金像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体育摄影家”等奖项,我觉得标题可能给我加分了。

我的文化知识主要是在体育学院函授学到的,所以我有时开玩笑说,我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

我跑到观众席,终于拍到了初出茅庐的少年打遍所有高手的那种狂傲

今年夏天,第31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在成都举行。我退休了,不能像以前一样近距离拍摄大运会,但是我的内心还是割舍不了。

7月28日晚上8点,大运会开幕式在成都东安湖体育公园主体育场举行。清晨5点我从家里出发,前往东安湖附近的龙泉山。那里是拍摄大运会开幕式的理想地点。

当我到了那里,好位置都已经被人们占完了。很多人都认识我,喊着“王老师来了”,挪出一点地方来给我。

8月8日,大运会闭幕,我有幸作为资深摄影记者,参与了闭幕式特别节目《春华秋实》,见到了大运会别致的金牌,尤其是能拼图、会变色的非遗“蜀锦”绶带。

大运会举行前,我在成都办了个人作品展《场边的凝视》。回顾我这一生,从少年到老年,从“场上”的体育运动员到“场边”的体育摄影师,我很努力,也很幸运。

一张好的体育照片,不仅要抓拍到这个项目的典型瞬间,还要刻画出运动员感情的流露。比如在我的镜头下,郎平流下激动的热泪,真是喜极而泣。刘翔扬威雅典,那种自豪感溢于言表。还有刘国梁那张《仰天长啸》——我希望拍到他的脸,可是每次他都转过身大喊。还差两个球就要结束比赛,我跑到观众席,终于拍到了初出茅庐的少年打遍所有高手的那种狂傲。

这种照片才更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