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俊 绘
曹晓波
1.
年年“六二”,今又“六二”,这么说似乎有一点为文的浅薄。是的,“六二”一词,在老杭州人看来,是“江湖文化”的一种。这词的盛行,也是在半个世纪以前的文化沙漠时期。至少,如我父亲这种自以为读过几年私塾的冬烘先生,只认为它是“盒儿”的杭州话音,并不认为有其他言外之意。
所以,对这词的解释,杭州人也有几种说法,大致是对没脑子、少思维、缺文化的一种调侃与轻视。若要是单指“落魄者”,还有一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解释,说到底,是指某人的脑壳如同“盒儿”,空乏。这在当年,甚为年轻人所接受,“吃煞没有文化的苦啊”,就是一句常话。
“六二”,也有简洁说一个“六”字的:“你真六啊。”“六”,杭州话“盒”,本字是“簏(lū)”,《康熙字典》释义是一种竹篾编制的容器,如“筐簏”“书簏”“盛胭粉”的簏。又说,“簏或作箓,通作盝。”也就是说,“竹”字头的“箓”和“盝”,都是“簏”的另一种写法。
南宋杭州,每当早春二月,本地茶叶还没开摘,福建建安刚采制的茶叶就顺江送来了,名曰“北苑试新”。一听这名字,就是皇室达贵才“试”得起的新茶,贵重到什么程度?“一銙值四十万,仅可供数瓯之啜耳。”“銙”,指腰带上约方寸状的金、玉饰品。“一銙”大小的一方茶,值“四十万”制钱,还只能泡几茶盅汤水,小口抿抿而已。
如此昂贵的茶叶,包装极讲究,外面“借以青箬”,其次“护以黄罗软盝”。“青箬”是收潮的干箬竹叶,“黄罗”是皇家色彩的锦缎,“软盝”就是“软簏”,用竹篾编织的精细又柔软的匣子,上了“金锁”,“软簏”金贵啊。
2.
古时,竹篾编制的簏儿,小到妇人的胭粉饰盒,大到日常的书箱、衣箱,几乎所用皆是。京城位于西北长安的唐朝,后宫嫔妃用的“脂妆”簏儿,每年都要产竹的浙江进贡。当然,这还不是最小的,我见过一只清时的火镰簏儿(装打火石),才鸡蛋大小。
大的也有,如书香人家出门或赶考,仆人挑的就是书簏儿,即书箱。《梁山伯和祝英台》演到“十八相送”,要是书童挑一对塑料板箱出镜,就大煞风景了。
“书簏”这词,自我在《晋书》中扒理出来以后,所有写“六二(簏儿)”的文字都引用不疲,却极少有人去翻阅原书。“书簏”出自该书《刘乔列传》,说的是刘乔的曾孙刘柳,荫袭为官,有背景,书却读得不多,一生“唯读《老子》而已”,这话似乎有点夸张,但刘柳历任“尚书左、右仆射”,还是蛮吃得开。当朝右丞相叫傅迪,书读得多,看不起刘柳。
某日,两人又“擦火”了,刘柳也不是一个善茬,他嘲笑傅迪“广读书而不解其意”,有点不屑:“卿读书而无所解,可谓书簏矣。”这意思是说,你读书多啊,只不过是一个书簏儿哎。只读了一本《老子》的刘柳,后来出任徐州、兖州、江州的刺史(相当市长),口碑还是不错的。倒是一脑瓜书的傅迪,真没什么政绩载于《晋书》。看来,写这书的人还是倾斜于刘柳,书读得少,有专长。
但不管怎么说,多读书总比少读书要好。要不,怎么称“簏儿”呢?“簏儿”本就空乏,哪怕加一个“书”,称为“书簏”,大致也是摆设。所以,一个人若是少读书,没学识,再自以为是,强以为知,那就真“簏儿”了。
3.
晚清有一个刚毅,满族镶蓝旗人,和刘柳一样,仗着祖上荣华,荫袭为官。但刚毅自小不好读书,没学识不说,还刚愎自用。
初时他担任“笔帖式”,满语,也就是收发文书,整理档案。但刚毅血统纯正,又投上司所好,《清史稿》用两字:“累迁”,一直当到“刑部郎中”。正赶上慈禧对剿除太平军以后把持地方大权的湘、淮军心存芥蒂,刚毅参与了杨乃武与小白菜案的审讯,此案“获平反”,惩处了不少湘系官员,“得旨嘉奖”。当臣僚发现刚毅没文化时,他已经很投慈禧的好了。
大学士王文韶见过刚毅的奏折,一句“毋跌故习”,让王老炮儿想了好久,估计“跌”应该是“蹈”。“蹈”,践踏、遵循的意思。“毋蹈故习”,才能和文章中的不按老套路办事相符。王文韶取笔,“密点‘跌’字四周,另书一‘蹈’字于旁”。
刚毅见四川来的奏报有一句“追奔逐北”。逐北,也就是追剿败兵。刚毅拍桌子大骂混账的东西:“若作逐北,安知奔者不向东西南,而独向北乎?”在旁的帝师翁同龢忙向刚毅解释,刚毅仍愤愤不平说,我就怕下面人蒙蔽。
“民不聊生”,刚毅好读成“民不耶生”。手下人起草文书,有“瘐死狱中”四字,被刚毅骂得狗血喷头,他一笔一画告诉说:“瘦死狱中”的“瘦”,是这样写的!
有人指责刚毅“刚愎自用”,他读作“刚复自用”,还不知是贬义,并启禀慈禧:“人皆谓我刚复自用,我知刚直而已。”慈禧也是“半吊子”,就喜欢刚毅这种头大、唇厚,一脸忠厚,又唯唯诺诺的旗人。学识不学识的不管,这种人在身边,睡觉都踏实。
刚毅反对维新变法,还主张废黜变祖宗法的光绪帝,此举更受慈禧宠幸,一路擢升到了工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满朝臣僚,谁还敢指责他没文化?戊戌变法失败,刚毅出于极端的排外心理,主张招抚义和拳,达到“灭洋”目的。慈禧下懿旨,要刚毅和刑部左侍郎赵舒翘去涿州考察义和拳。
当刚毅看见火铳“咣”一枪,百步外的大师兄只是肚皮乌黑,人却生猛,认定义和拳人有刀枪不入之术。赵舒翘毕竟有见识,明白火铳只装了火药,没装铁砂铁蛋。刚愎自用的刚毅坚持己见,禀报慈禧:“其术可用。”
犯浑的慈禧决定任命载漪、刚毅为义和拳统领,向各公使馆宣战。于是,十几路义和拳蜂拥北京,“扶清灭洋”三角旗满城皆是,和洋人死磕上了。结果,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慈禧携光绪帝西逃,刚毅也跟着跑了。
后来签订条约,清廷赔款4.5亿两白银,载漪、刚毅被慈禧推为首犯惩处。刚毅是得到此信前病死的,不知是否晓得风声,吓死了。这要是用杭州话来说,准一个不折不扣的“簏儿”。
4.
簏儿,要是作为对他人的调侃,和杭州话的“掼”,稍有相似之处。“掼”,“掼头掼脑”的简说,也是一句“后杭州话”。和“簏”一样,再早的老杭州人是不说的。
“掼”,与“本分为人”有明显不同,说的是一种“斜花式”的“歪”,也是半个世纪前的盛行语。譬如,好一惊一乍,好“自说山话”,好唐突行事;见了异性说话特别的顺,好“黏”;说话感叹号奇多。这样的“掼”,和北方人说的“混混”又有区别,后者杭州人也称“歪条儿”。
是的,“掼”并不是坏,也不一定是书读得少,没见识。当年被称作“掼”的“花壳儿”,菊花头抹石蜡,松紧鞋一双,说话反倒是天知一半,地知全部的文文气气,一副好人家儿女的相道。但后来的“掼”,就有所不同了,要用普通话说,是有一点“出格”。
我曾经将一个友人的儿子介绍给另一个友人的女儿,都是大龄青年了,本以为会速成。没想到,初次见面以后,友人的女儿就传过话来,说男的有点“掼”的。我为这评语叫绝,因为这男孩的老子,我的朋友,不少人也说他有点“掼”的。儿子像老子。
要说这父子俩的“掼”,真的很难用文字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处事“背时”了一点?也许有。是说话不经过头脑?也许有。是乖巧大了一点?好像也有。这么说吧,要是再“掼”得过头一点,就是“簏儿”相了。
这些杭州话,现在人都少说了。学校的语言取向是一方面,不少杭州话的隐涩、本字的混乱也是一方面。可见,要让杭州话能延续下去,这方面的“说清楚”,很有必要。毕竟这是蕴有上千年地方特色的文化,还是不丢失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