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黄坡岭

2023-05-29

新安江水电站建设初期进场施工的场景。

2020年7月8日上午9点,新安江水库进行了建成运行61年来的首次9孔全开泄洪。  李忠 摄

文 任费

邻居们正在陆陆续续搬离,隔壁的阿嫂家也要搬了。

爸爸告诉我,新安江水电站完工了,我们不久也将去下一个地方,建造一座新的水电站,让更多的人用上电。

我爸爸是皖南人,他上中学时新中国成立了,国家工业从一片废墟上开始发展。和他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相同:读书、强国,沸腾的祖国建设召唤他离开家乡县城,加入水电十二工程局——就是建造了新安江大坝、富春江大坝的那支队伍,甘愿无悔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水电事业。

上世纪60年代初,我们国家建设蓬勃发展,浙江省的水电站陆续开工。当一座电站完工,或者电站的某一阶段完工后,就会有职工从一个工地奔赴另一个工地。我最初能记得的地名多数就和水电站相关,瓯江、新安江、富春江、乌溪江、紧水滩……那里有爸爸妈妈的同事、有曾经的邻居、有我的朋友,我们聚拢又分散,相会又再见,哪里需要,就在哪里安家。

孩子们的名字里也留下了诸如“瓯”“新安”“富春”这样的印记,这是父母转战过的水电站所在地的地名,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留给孩子一个纪念,留给自己一个奋斗年华的自豪回忆,正如一首歌里唱到的,“把青春融进了祖国的江河”。

在一个晴朗的春天,我跟随爸爸妈妈从新安江搬往富春江,那年我5岁。

失望和委屈在心里腾起,我大声哭喊,“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回新安江!”

上一次搬家是从瓯江搬来新安江,从红漆地板的楼房搬进了砖砌平房,这次搬去的又会是怎样一个地方呢?爸爸说那里叫七里泷,新安江的下段,那段江叫富春江。我会有新的邻居和朋友,小学已经建好了,明年我就可以在七里泷上学了。

一次次的搬家,随带物品越来越精简,我们家就带了两只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我所有的玩具和一箱子小人书,被妈妈送给了暂时还不搬的邻居小朋友。

车子载着我们离开了沧滩,新安江越来越远了。

开过一段两山相夹的窄路后,车在一片水田边停下。施国旺叔叔家门口的桌子上已经放好了一大盆饭和几碗菜,大家拿着各自的搪瓷碗从锅子里盛饭,大人们开心地聊着,太阳照着,很暖和。

一位叔叔指着远处,说我们的新家就在那里。顺着他的手指,穿过水田中的一条泥路,爬上几十阶石头垒的台阶,我看到半山腰处有几幢平房。

我被新家的状况给震惊到了:木门裂着几条大缝,连门锁都没有;窗子歪坠着,要用好大的力气才能让风钩钩住;墙上的砂浆石灰剥落,露出里面的竹片,通过竹片的缝隙可以看到隔壁人家的一举一动;空空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用两条长凳架着两块木板拼搭的“床”……

顷刻间,失望和委屈在心里腾起,我大声哭喊,“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回新安江!”

大家都在忙,忙着去领长凳、木板和桌子,忙着去公用水龙头洗刷,要紧的是赶紧把屋顶瓦片和顶棚修复好,否则下雨就麻烦了。没有人管我,随我发泄。

突然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打断了我:“好漂亮的小姑娘啊!”

我止住哭,看过去,一位阿姨正站在我面前笑嘻嘻地看着我,在她身后探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小脑袋来。

几千人的涌入,让七里泷这个原本寂静、贫穷的小村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黄坡岭11幢4号,我们在七里泷安下了家。

黄坡岭位于整个七里泷的中间地段,职工住房建造模式有点像梯田,一幢一幢围着山、依坡而建。站在11幢东头,可以看到远处昼夜热火朝天的富春江电站开建的现场。

12局的到来,几千人的涌入,让七里泷这个原本寂静、贫穷的小村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子弟学校、职工医院、电影院、图书室、俱乐部、浴室,食堂、菜场陆续建成。

国家对职工医院是非常重视的,不仅配有先进设备,还持续地派遣北京、上海、杭州许多大医院的专家来进行指导和工作。职工医院还完全对外开放,地方上的病人纷纷慕名而来。

“咚咚咚”,半夜的敲门声把我惊醒,门外有人急切地唤着“费医生、费医生”,我听到妈妈回应了一声,然后快速穿上衣服,向外走出去。我把耳朵贴在枕头上,感受着他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远处。这样的敲门,在我们家、甚至我们的邻居们都早已司空见惯。

许多农村病人因为无钱支付医药费,临出院前一两天会逃跑,有的还带着被褥逃跑,即使这样,职工医院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病人,从来都是全力以赴抢救每一个生命。许多医生、护士默默地为困难的患者垫付饭、菜票和衣物。

在农忙时节、出血热高发的日子、计划生育等阶段,妈妈和其他医生一起,身背药箱、手持木棍、攀山越岭走遍整个桐庐县及周边村落乡镇,这使得她在方圆百里出了名,走在哪里都有认识她的人。

电站建设如火如荼。有段时间,妈妈在现场医务室值班,如遇到爸爸也加班的周末,我们姐妹俩就有理由去医务室了。

医务室在离电站100多米的一幢小房子里,它的隔壁是十分繁忙的现场调度室,24小时都有人员进进出出,桌子上的几台电话铃声不断。

妹妹和我一般赶在晚餐之前到达。没多久,炊事员就挑着木桶来了,“开饭啦!开饭啦!”人们拿着碗围过来,打完饭就找个地方聚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们边吃边聊,很是热闹,许多是我从未听闻过的新鲜事情,在这里我遇到了好些勇敢、有趣、聪明、令我很佩服的人。

有拎着沉重而奇怪的工作服的工人过来时,人人都会给他们让座,其中一个大嗓门的叔叔每次看到我们姐妹俩在,就会大声地喊我们的名字。有时他会给我们讲故事,有时他会向我们模仿他工作时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是潜水工,工作地点在水底下。水里没有空气,他们工作时靠咬住连接氧气泵的氧气管才能呼吸。水有压力,你越往水深处去,水就会越来越用力地挤压你,所以他们工作时要身穿20多斤重的特殊工作服,戴上20多斤头盔似的工作帽。黑暗的四周有着看不见的湍急漩涡,危险四伏,异常情况随时可能发生。

为此,水面上专门配备有一只船,一旦有情况,迅速协助他们上岸。即使这样,还是有潜水工因公殉职。

后来我知道这位大嗓门叔叔就是著名的潜水工姚新根。

在厂房里面、在我的脚下,许多人包括我的爸爸妈妈,正在创造一项了不起的奇迹

我常常会向厂房里面远远张望,引起我好奇的是电焊工手下发出的耀眼弧光。

电焊工干活时需要全身保护,皮衣、皮鞋、皮手套,戴目镜,还要举着一只面罩,面罩上面镶有一块特殊的深蓝色玻璃,随着弧光的闪耀,金属焊接在了一起,或者分割出来。我看到过从一个小密封焊接空间爬出来的电焊工,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出来一样湿漉漉,也看到过系着保险绳在高空作业的电焊工,飞溅的焊花像焰火一样落下。

最神气的是起重工班长,脖子上挂着一个口哨,随着他果断的手势和不同的哨声,师傅们配合默契,再大、再重、再奇形怪状的东西,都能让大吊机牢牢抓住,大力提起,灵活移动,稳妥地放在要求的位置,那种气势直击人心。

最惊险的是那些带着水壶和干粮,拉线架塔,出没在人迹罕见的高山峻岭中的安装工人。如今在抖音上看到壮观、震撼的架线视频时,我就会想到,半个多世纪之前,安装处的工人,在那样简陋的设备,恶劣的环境,艰苦的条件下,把电送入四面八方。如今在任何地方旅游,看到高压电线塔,我就觉得亲切而熟悉,它们是曾经来过这里的安装工人竖立的,他们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光明。

有一次,调度室里的一位叔叔正得空闲,看我在玩水果糖玻璃纸,就教我用它们折了两只船,随后,他用报纸和这两只船,给我讲解大坝造好后船只如何通过船闸经过大坝,随着他两只手忽高忽低的比画,我很容易就理解了其中的原理。1995年,当我坐邮轮过葛洲坝船闸时,突然想起了那两只玻璃纸船和两扇用报纸做的船闸。

在调度室,还有一位叔叔整天笑呵呵,很瘦很高,我们叫他长叔叔。听说他的包里每天都带2只熟鸡蛋,上午吃一只,下午吃一只,补充营养。他是一位一级矽肺病人——井道开挖,施工空间很小,粉尘难以排放,人吸入肺中,长久以往,肺被堵塞了。

国家对工伤矽肺病人是有补贴的。局里一发现问题的严重,立即派出多支小组分头去兄弟单位取经,那年我爸爸带的一组人去了淮南煤矿。

长叔叔们让我深感生命是如此之轻,又是如此宝贵。

有一天晚上,妈妈要去厂房现场,请调度室的方叔叔关照妹妹和我。调度室有一项工作,就是定时要去上游的水文点监测水位。

测量时间要到了,妈妈还没回来,方叔叔不放心把我们两个孩子留在医务室,就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把妹妹连头带肩包好,抱起妹妹,带着我,踏上了房子后面那条去上游的台阶。

我往上看,真高啊,一直通向看不见的高处。方叔叔叮嘱我,不要总往上看,看着脚下的台阶,走稳。

风吹着我的衣服,似乎在推着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热气从我的嘴巴和鼻子中冒出来,我一步也不敢停,紧紧跟在他后面。这时我听到厂房处传来的各种熟悉的声响,大坝的八角窗透出来的灯火明亮,不知不觉我放松了,脚和身体都热了起来。

我知道在厂房里面、甚至可能在水下、在我的脚下,许多人、包括我的爸爸妈妈,正在创造一项了不起的奇迹。

不隔音的墙壁变成了好事,小伙伴背唐诗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上小学了。

第一次知道我的姓“任”是读第二声,而不是第四声。

我仰躺在床上,读着顶棚报纸上的字“小靳庄在前进”,这个“靳”是前几天刚学会的。顶棚报纸成了我那时的课外书。

当我和妹妹把顶棚报纸上的文字读到差不多熟记于心的时候,爸爸就会从办公室夹一捆新的报纸带回来。

学校开设了大字课和珠算课,爸爸常说“字如其人”,他开始在家督促指导我习字。他在一张张报纸上画好米字格,我每天站稳、平肩、提腕、提肘,完成一页报纸,从颜真卿到赵孟頫,从楷书到行书,夏写三伏,冬练数九。

爸爸还拿出一本竖排繁体的《唐诗三百首》,让我背唐诗。没多久,我听到有邻居家的孩子也在背——不隔音的墙壁倒变成了好事,小伙伴背诗的声音此起彼伏,比赛谁背得多,谁背的难度大,兴趣盎然。

珠算也是在和同学之间的相互比赛中提高的,从1加到100等于5050开始,我一遍又一遍,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口诀朗朗有声,口到、手到、心到,思想稍开小差,就会前功尽弃。爸爸说,财务科的陈叔叔可以左右开弓双手打算盘,我很想见识一下,总是没找到机会。

学校的作业很少,小学一本算数本20页,一个学期用不了两本,长长一个暑假的家庭作业,我一天可以搞定。每天除了大人要求做的家务事、就是忙着找人玩耍。一群孩子在一起,争吵打架是常事,今天吵,明天和,自己消化解决。有时动静闹大了,被大人发现,每个家长都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孩子拎回家一顿训斥。丁家爸爸最严厉,有一次把两兄弟绑在树上打,我们围观的小伙伴先是幸灾乐祸,后来是胆战心惊。

爸爸妈妈再三关照我们,朋友之间要真诚友好、相互照应、彼此谦让。现在想想,“文革”时期有的人六亲不认,舞棒弄枪,但老百姓骨子里的温良恭俭让从没有消失。

每天会有一辆大卡车到杭州拉菜,在食品短缺的年代,国家给予水电工程局如此充足的保障是多么不易

长大,就意味着要为家庭多分担家务,孩子的担当是从做家务历练出来的。

公用水龙头是我学做家务的启蒙学校。只要开口问,每一个人都会分享经验,手把手教:青菜怎么洗干净,洗衣服时要记得把口袋翻出来冲一冲,以及某个菜怎么烧,怎么养鸡、怎么种菜……

去机关食堂打饭菜,是我们每天要做的重要家务事,为了能买到好菜,放学回家,放下书包,我拿起碗就往食堂跑。

还没到开饭时间,但窗台板上的每个窗口前,各式各样的碗已经排起了队。我按规矩选一个窗口放好碗,就可以和其他孩子一起边玩边等待了。

当大堂与摆放熟菜间的门打开,两位师傅抬着写满菜单的黑板出来,大家都停止了玩耍,站好队,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高高挂起的黑板上:红烧肉、回锅肉、粉蒸肉、拆骨肉、狮子头、炒猪肝、红烧鱼块,榨菜香干肉丝、五香牛肉,等等。荤菜在前,2角一份,偶尔有稀罕的菜出来,会2角5分一份;素菜在后,1角或5分一份,所谓一份菜,就是打菜师傅手里掂着的一勺。

窗口几乎同时打开,香气和热气一齐蹿出来,每列队伍的最前面呼啦啦的都是孩子人头。

买饭菜需要的粮票和油票,国家是每月定人定量的,所以每次在食堂打饭、打菜的量都要计划着来。平常我家一次买两荤两素,我尽可能拿着家里口径最大的碗,同样的一勺菜,放在大碗里视觉上会显得少,师傅有时就会补上一点。

食堂的每样菜都可以买半份,郑老师家经常买半份榨菜肉丝,她告诉我,回家打个鸡蛋,就是一碗可口的汤。

局里每天会有一辆大卡车到杭州拉菜,保证食堂丰富的菜品供应。现在想来,在那个食品短缺的年代,国家能给予水电工程局如此充足的保障是多么不易,也说明水电站建设在当时国家建设中的重要地位。

爸爸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床阿尔巴尼亚毛毯,把它铺在了稻草和床单之间

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总是很冷。由于工作地点的流动性,单位提供给职工的住房相对简陋。

有一天爸爸下班回来带了一大捆稻草,原来是强冷空气要来了,单位担心职工们受冻,尤其是困难家庭和住半砖房的职工,但一时又集不到那么多的棉絮被子发放,就和地方政府商量,于是当地公社就给了我们紧急支援,每家分到一捆稻草。

稻草洗得很干净,黄灿灿的。妹妹和我很好奇,嚷嚷着要睡一晚稻草褥子。爸爸妈妈想了想同意了。妹妹和我飞快地掀掉床上的床单,把稻草平整地铺上去,再铺回床单。我们躺进了垫着稻草的被窝,马上就感到不舒服了,稻草很扎人,怎么翻身都躲不掉,又不好意思说不睡了,难道我们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爸爸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床阿尔巴尼亚毛毯,把它铺在了稻草和床单之间。阿尔巴尼亚是欧洲一个很小的社会主义国家,是我们的铁哥们,当时比我们国家还穷还落后,什么建设都要我国支援。

这床毛毯,就是爸爸单位帮助他们建造大坝完工后,为感谢我们的无私援助,送给我们的,我们家也分到了一条。因为它很重又很粗糙,盖在身上扎人,就被压在了箱底,今天算是派上用场了。

难题解决了,妹妹和我终于又爬上了被稻草垫高了许多的床,躺进了被窝,干燥蓬松的稻草让我们陷了进去,很暖和,伴着稻草特有的香味,我们进入了梦乡。

夜幕降临,清亮的月琴声响起,踢罐头的游戏也开始了

对孩子而言,任何时候都能因地制宜找到玩的机会和乐趣。

暑假下午三点过后,我们顶着烈日出发了。穿过七里泷大街,绕过机关食堂,走完一个上坡,大坝上游的沿江石子路出现在眼前,一下子气温就降了下来,一边是江水飘送过来的阵阵凉气,一边是高高的花坪山——挡住了太阳。

远远听到欢乐的人语声,顺着声音望去,石子路在不远处由一个下坡道通到江边,一片很缓的浅沙滩,与沙滩接壤的水里人头攒动。

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局里特意向附近渔民租了一只小木船,并安排了水性好的职工在船上轮流值班。小木船成了孩子们嬉闹的场所,争先恐后爬上船向水里跳。

夏天多雷阵雨,乌云夹着闪电说来就来,我们飞快上岸,跑到几艘挖沙船上去避雨。往往能看到彩虹横跨在富春江大坝的上空,壮观极了。

11幢的东北处有一个空地,不远处有两棵大樟树,这块空地是孩子们的游戏区域。夜幕降临,吴老师清亮的月琴声响起,我们踢罐头的游戏也开始了。

有人一脚将罐头踢开,听到响声,双眼蒙布的人开始高声报数,其他孩子赶紧跑散躲起来。这个游戏我们百玩不厌,罐头哐啷啷地响过,我们在坡道上奔跑,在沟坎间跳跃,叫声、笑声在整个黄坡岭回荡。

上世纪80年代初,水电第十二局在七里泷成立了水工机械厂。有一部分人留在了七里泷,我的爸爸妈妈就留了下来,大部分人继续参加其他水电站建设。后来父母的同辈人陆续在七里泷、新安江、金华等地安家。现在父母和我一起定居在杭州。

很多年后,我重回黄坡岭。岭还在,老房子没了踪影,建筑物的布局也有了很大改变。我徘徊在宽宽窄窄的水泥路上,上坡下坡,一次次将大脑里的那张地图与眼前的实景作比较。转过一幢楼房,一抬头,那两棵大樟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有风从那里吹来,好像和着罐头哐啷啷的响声在耳边滚过,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