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宝蘅考秀才

2023-02-24

清时的“学院前”,今天的古玩市场和“杭四中”方位。

清时的“府学”,位于今孔庙。

“空谷传声”旧影

曹晓波

许宝蘅(1875—1961),杭州人,出生于湖北武昌。光绪二十九年(1903)任军机处章京,民国时任国务院秘书长,1927年后任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副馆长,1949年后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光绪十八年(1892)农历正月,17岁的许宝蘅在大哥陪同下,离开湖北东湖当知县的父亲许之琎,来到杭州参加童试。

大姓许家

童试是进入仕途的首径,许宝蘅将参加仁和县的县试、杭州府的府试、浙江学政署的院试。要是三次考试中榜,就成了秀才。此后,举人的乡试、贡士的会试、进士的殿试,以及入则修身齐家,出则治国平天下,读书人就不枉此生了。

杭州横河(杭州话“wang he”,现填埋为建国中路大河下)北岸有许家祖宅“积厚轩”,所有在外出生的人,都要写信报来,取一个族谱的排名。清末民初,这排名的字,依次是“之、宝、儒、以”,他们落籍在仁和县。

1892年3月5日(农历壬辰年二月初七),辗转坐船十六天的许宝蘅来到东河淳祐桥东花园弄口。他没有去横河桥祖宅,而是去了丰乐桥东的欢乐巷(现解放路的中河路东侧),拜见族长笙太爷。当晚,仍回船舱,第二天搬行李去了许家义庄。祖宅应该很拥挤。

义庄在如今的建国北路到环城东路区块,上世纪80年代,这里仍是一片蔬菜农地。据台湾作家高阳(许儒鸿)说,他父亲曾主持过义庄,因账务出入,被族人责疑,一时激愤,跳了井证实清白。账目无苟的义庄,为许氏中生活无着落人家而办,每人每月可供大米十二斤。米是义庄所产,也有米市购得。

去义庄这一天,朗朗晴日刮起了大风,极冷。许宝蘅住进了一间二层楼房。放下行李,首先点蜡烛一对,上了香,敬完祖宗,再敬孔子和文魁星。

是的,要想科举做官,除了自小苦读,找巧是没有的。但祈祷魁星也是必须,要是像《儒林外史》的范进,五十四岁前还在童生途上奔波,苦就大了。这么说,许宝蘅是大幸的,县试、府试、院试,这一年全凑在了一起,还都在一座杭州城内。更幸运的是,次日就是第一场县试。

县试

抓紧睡觉,才做了一个梦,荡钟打响十二记。许宝蘅赶紧起床,先查看考篮中的毛笔、墨砚、吃食。这是3月7号的凌晨,听说初试是先到先占位子,轿夫沿了黝黑的石板路跌跌撞撞赶去,桥杠上灯笼摇晃得让人晕头。

考场设在城西仁和县学(现中国美院方位),就这全城酣睡的点儿,考生已经到了不少。先行到达的大哥,为许宝蘅和三哥(族亲)占了位子。

考生们就这么傻坐到了“寅正”(约4点),知县、考师到来,作文题是“曾子曰:‘唯。’子出。”这是《论语》的一段:孔子说,“曾参,我的学说可用一句话贯通起来。”曾参答道:“是的。”孔子出去。这说的是曾参已经知晓孔子的学说。后来几场考试的作文题,大致如此,要是没有对《四书》《五经》的反复揣摩,只能干坐剥手指甲了。

初次考试,没有时间限制,饥了自摸考篮吃喝,困了伏案而眠,各乡考生也免去了来回的奔波。考完了,一直要坐到第二日的“辰初”(约7点),考师来收卷子,盖了戳子。出第二场考题:“博学而详说之”,这出自《孟子》,说的是广学博识、融会贯通。

又作诗一篇,从“鸭绿平堤湖水明”中自选一字为题。这出自陆游《春行》,许宝蘅取一个“明”字着笔,全诗的平仄、韵脚都要和《春行》相符,这也是后来各场考诗作的规矩。这一做,做到了“子正”(约半夜12点)。出场时,门外黄亮的油纸灯笼下,全是鸭脖子一样的接考生人。发榜日,许宝蘅截在了百名以内,得九十四名。三哥第三十四名。

3月12号第三场考试,许宝蘅“四鼓”(约凌晨2点)出门。考生比前一场少了,考师按名单分堂分座位忙乎了半日,县学教谕训过了话,大家干熬自习。

这一坐,坐到次日黎明,考场封门(估计之前可以自由出入)发卷子,作文题“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说的是先秦的相国孙叔敖、百里奚,都是底层苦人,是老天在磨练他们。这文要求“申正”(约下午4点)做完,或许有人先缴了卷子。“午正”(约12点)又出第二道作文题“笾豆有践,兄弟无远”,还有诗一篇。

“笾豆有践”出自《孝经》,许宝蘅作文完了又誊写一遍,上交时发现《孝经》卷错抄到《四书》卷上了。考师盖了收卷戳子,许宝蘅方寸全乱。好在初试第一名的高明府认识考师,帮着说好话,才允许重新誊抄。

这场考试供应热点心一次,许宝蘅没空吃,誊抄得一丝不苟。午夜十二点,只剩下三个考生,许宝蘅才完成。这一下,反倒使他名列第八,三哥得名第二十三。

第四场考试,算一算五鼓(约4点)起来都来得及,没曾想刚赶到考场,正要闭门点名。作文题“周公谓鲁公曰”,出自《论语》,是周公告诉鲁公,不要对人求全责备。

这日未初(约中午1点),考场供应午饭一顿,又出题“春雪”作赋一篇,还有“涌金门外已春融”中选一字作诗,再以“天竺香市”为题做七言竹枝词八首。允许三选二,许宝蘅放弃了竹枝词,考完已是“丑初”(约午夜1点)。发榜出来,许宝蘅得名第三。三哥得名第九。

3月20日第五场考试,作文题也出自《论语》,许宝蘅挥洒自如。当晚,知县为考生备了庆贺晚宴,许宝蘅在“未正”(约下午2点)就出了考场,想想筵席太晚,还是回家喝酒。

县试五场,许宝蘅得名第六、三哥第十三,双双进入府试。

府试

4月3日,杭州府第一场考试,考生来自仁和、钱塘、海宁加旗营,是“三县一旗”合考,考场在运司河下(现劳动路孔庙方位)的府学。

许宝蘅“丑初”(约凌晨2点)就到了考场,这日的作文题是“子贡问政”,《论语》中孔子和子贡一段对白:说立国根本是粮足,兵足,民信足。如果三者要去其一,可去兵。迫不得已再去一个,宁可粮食短缺。取信于民,绝不可失。这也是要入仕者切记切记。

除了这篇主题作文,还有一篇次题作文,一篇诗。这一做,许宝蘅做到了“子正”,得名第九,好友陈叔通得第二,三哥第二十三名。七天以后是第二场考试,长话短说,许宝蘅和三哥就拉得远了,许宝蘅得了第十名,三哥第二十六名。

去第三场考试那天,月亮当头,一路光明清净。这日作文题“冯妇攘臂下车”,是《孟子》中一句,说搏虎的勇士冯妇改行读了书。某日,出门遇见猎人捉虎,冯妇见状攘臂下车,猎人一片欢喜,读书人却讥笑他重操旧业,放弃功名追求。这是一篇见仁见智的作文。

又作赋一篇,以“苏子瞻吉祥寺赏牡丹赋”为韵。再作诗一篇,从苏轼“细雨足时茶户喜”诗取一字为题。考生可选一文一诗,或者一赋一诗,但不发蜡烛,天黑缴卷。许宝蘅作一赋一诗,没有作文,也少了考官见仁见智的取好,居然得了第二名。

第四场考试有点难,以“若时雨降”、“若大路然”两句,按八股文要求,破承起讲,也就是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写出文章。许宝蘅“午正”(约中午12点)就缴卷出了场,当晚知府有酒席犒赏考生,他就不等了。

到了发榜,许宝蘅得第四,三哥得第九,都成了童生。要是两个月以后的院试中了榜,双双就是生员,是秀才了。

去皮市巷看变戏法,去英国人办的医院看稀奇

许宝蘅考试之余几乎没有摸过书。游山玩水,吃茶吃酒,搓麻将,找空地放风筝,去皮市巷看变戏法,去英国人办的医院(现“浙一医院”)看稀奇,上丰乐桥松岚阁吃茶、三和馆吃酒,在家玩梅花碑买的漆器小耍物,玩湖北人的“摸瞎”(捉迷藏),忙得不亦乐乎。这不是远离父亲的放纵,应该是许家对科举考试的松弛有度。

去三潭印月,画舫的“吟舫”匾是曾叔祖许乃钊所题,许宝蘅上船就亲切。去天竺、灵隐、松木场看香市;或去俞楼、去行宫文澜阁看藏书;或去岳庙、林和靖墓、左文襄公(左宗棠)祠。梅花刚缀枝头,少年顽皮的许宝蘅一攀折,花片乱飞,似梅雨一片。

孤山的巢居阁中有曾祖父许乃谷绘的白石道人像——对于这位音乐词人姜夔,许家极青睐。林则徐的“世无遗草真能隐,山有名花转不孤”嵌刻在孤山石壁上;还有乾隆帝临摹董其昌书的四块刻石。在许宝蘅的笔下,着实让后人向往。

也去鼓楼,去大街(现中山路)逛街购物,但去得最多的还是涌金门外的三雅园,吃茶,钓鱼,吃点心,吃酒,吃新上市的莼菜。还有砖瓦击水,看起落多少,杭人所谓“打水漂”,许宝蘅说是“晋时寒食飞堶之遗意”。查一下“堶(音tuó)”,是水上抛掷游戏的砖块,真是古风遗然。

去城隍山,进胡庆余堂鹿苑看梅花鹿是必须的,登了山,左瞰钱塘江,右俯西湖,再去东岳庙看戏。有时也在万安桥下坐船,出城看两岸桃花、李花,红白相映,绿柳参差。半日到达半山,娘娘庙观香火,买只泥猫,再看各色男女扮演的“金鳖山地戏”。

最多的记事是剃头,还有看月亮。剃头,三、五天会有一次,刮净脑壳前部,力求印堂光洁。当初的国耻,如今的手势。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星空下的万安桥上,“望月甚佳,一规水影,其光莹然,映照船篷作白色,人立高桥,一俯仰间,浑不知世界上尚有尘嚣。”当然,这时的许宝蘅,应该是在想未卜的仕程。

雨天也看看闲书《封神传》,许宝蘅说借以破闷,破破考试前的心神不宁。最开心的还是聚众吃酒,某日,十三个人吃了二十斤酒,应该是黄酒,许宝蘅还是醉了。族弟子典走道跌落到了横河桥下,灌了水。

与读书能搭上边的是行酒令,譬如“四月令”,你说“四月清和雨乍晴”,我说“四月南风大麦黄”。立夏秤人,许宝蘅八十斤,行起酒令,却能将立夏吃食说得头头是道:“青梅夏饼与樱桃,苋菜江鱼乌礬(音fán)糕;寒豆海蛳咸鸭蛋,烧鹅腊肉酒酿糟。”

许宝蘅只去过一次横河桥祖宅,族弟子衡拿出在云南当知县的叔祖一张“报条”。许宝蘅读过,失声叫一声“从军者”,族兄峨生闻声脸色铁青。子典说,“从军者”是峨生的父亲,因口舌不慎,招来祸祟。这也让后来从仕的许宝蘅,为人谨言。

某日,许宝蘅等划船去了雷峰塔西侧的白云庵。这庵供有“月下老人”,求男女姻缘的签极灵,不过,他们求的是功名。许宝蘅得签解:“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三哥得签解:“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当时不解,都说天机不可泄露,后来院试,几乎就是谶言。

院试

6月18日,农历五月廿四,院试第一场。许宝蘅寅时赶到了城隍山北麓的“学院前”,也就是浙江学政署大门外(现地铁7号吴山站出口的西北向)。这是一条叫“外龙舌嘴”的巷子,因学政署(现古玩市场和“杭四中”方位)负责全省的院试,学政官又称提督学院,“学院前”场地开阔。

考生渐渐多了,全省十一个府,“上三府”考生全来了,“下八府”来了临近两个府。他们从各个客栈赶来,乌泱乌泱,从西到东,连藩司前的旗杆磐石都站上了人。耸天的杏黄旗猎猎抖展,一条四爪金龙时现时隐,考生将考篮抱在胸前。

卯时(约6点),学政署门开了,学政大人颤颤巍巍走在前面,各府学、县学的官吏紧跟。此后是府学、县学的廪生,也就是在读生。到了众考生进了学政署的长长廊檐,步入考场,已是辰时(约8点)。

先做“纳凉联句赋”一篇,又以苏轼“玉堂昼掩文书静”中取一字做诗一篇,还要以“晒书”“临帖”“寻碑”“听泉”为题,做体韵不拘的消夏四咏。许宝蘅倒也顺利,做完一赋一诗,又以七律四首,做完消夏四咏。

6月25日第二场考试,倒大霉了。许宝蘅丑时(约凌晨2点)来到学院前,突然老天雷声滚过,下雨如注,学院前的北侧是几个墙门,巷子西的州府衙门前倒有几爿店家,只是远了。若往东去,过藩司的辕门才有商铺寮檐,早被人占了。这雨来得太猛,落得长衫贴了肋骨,人人落水鸡一样。

寅时(约4点),学政署大门开了,雨天乌黑。提调在仪门口提了灯笼点名发签,考生拿了签随灯进去。有差人在号门口检查,又有差人在考场口灯笼照了签牌收下。要晓得,这是考取秀才的最后一关。

作文题“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说春秋时郑国的子濯遭受到了自己的徒弟尹公所教的徒儿庾公追杀,危急关头,庾公只放四支空箭,饶放了师太公子濯。这似乎与忠于君主不徇私情的说法相悖,但人与人的报答,也是做人的一环。这日,还有次题作文和诗作各一篇。

两天后发了榜,许宝蘅是“加额第二”,也就是追加名额的第二名,荣登生员榜,成了秀才。三哥和陈叔通落榜。

隔日,许宝蘅到县学办入学,又得参加一场考试。这只是形式,他可以不选择在校读书,但教谕、学政会推荐优生进入下一次考举人的乡试。考场中供茶水的“承差”顶真得一塌糊涂,一碗茶,吃与不吃,得付三百五十文铜钱,能买两只肥鸡的价了。

离开杭州前,许宝蘅走亲访友,按秀才的规矩,见一般读书人他无需下轿,在轿舆中作个揖,说几句“互喜!”不过,去金洞桥陈叔通家(现建国中路万安桥东北侧),许宝蘅还是下了轿。这位童试中结识的好友陈叔通,说不清考卷错在哪里,着实让许宝蘅唏嘘了一番。

这一别,再见面是十年以后。小许宝蘅一岁的陈叔通后来居上,光绪二十七年(1901)殿试中了进士,入清廷翰林院。1949年以后,陈叔通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也算是杭州人的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