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的田鼠大婶

口述 裴爱民 整理 末末

2023-02-06

又到新年。

盆里红丢丢的枣,地里红彤彤的辣椒,一片红红火火,就好像过去一年甘肃民勤的大丰收。“收获”最大的,要数我——外号“田鼠大婶”的西北农妇,我出了本书:《田鼠大婶的日记》。

短短几个月,三千本书被订完了,“田鼠大婶”出书的事儿还被中央广播电视台作了报道。我的文字还被印上了《学生天地》,让小学生跟着初中毕业的“田鼠大婶”学写作。

更让人激动又感动的是,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的信,信是中国作家协会张宏森书记写的,张书记不光看了我的新书,还邀请我加入“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

“老陈家的媳妇写了本书”的消息一下传遍了庄子。乡里乡亲看到我都会来喧喧(注:当地方言,聊天)几句,跟我分享他们的生活和故事。回头,这些又成为了我的写作素材。

母亲从城里回来了,我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本故事书

从记事起,我家就住在村子东南头的老庄子上。父亲会用马兰的长叶子,给我编漂亮的马儿。母亲养了一头黑猪,年底卖了猪,母亲找裁缝给我做了一件红色灯芯绒的衣裳。

包产到户了,我们分到了一头灰骟驴。第二年开春,父亲套着驴车,早早就去地里干活。那一年,麦子长得很好,打了好多粮食,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

九岁,我上学了。因为我生月小,晚报了一年。一开始,老师教我们啊哦鹅亦呜鱼,我都记不住。上了一星期数学课,我一到十也数不全。

一年级读完,我留级了。眼睁睁看着同学们蹦蹦跳跳上二年级,我感到了难过和羞愧,每天低着头上学放学。

后来,换了老师,教音乐的姜老师当上了我们的班主任,不光教唱歌还教语文。姜老师说话慢悠悠,他领我们念课文像唱歌一样。分角色朗读课文,让我当小白兔,小白兔要到山上找妈妈,燕子燕子,你为什么飞得那么低啊?

语文课有意思——老山羊种了好多白菜,小白兔和小灰兔来帮忙,收完白菜,老山羊要送它们礼物,小灰兔拉了一车白菜,而小白兔却问老山羊要了一些种子。过了些日子,小灰兔又拉着小车去问老山羊要白菜,而小白兔竟然挑着一担白菜要去送给老山羊。小灰兔惊讶极了,问小白兔哪儿来的白菜。

多么有趣的故事啊。期末,我语文考了第一,升二年级时,我还得了一个奖状。我带回家,母亲高兴啊,母亲一高兴,全家都喜气洋洋。

一天,同学借我看一本书,里面有很多奇妙的民间传说,我看得又惊奇又入迷。可没等我看完,同桌把书要回去了。每天,我都想着那些没看完的故事,正好母亲要上城里,我就告诉她,我也要一本故事书。母亲记不住书名,我就写了一张纸条《神奇的皮袋》。在焦急又兴奋的等待中,母亲从城里回来了,我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本故事书。

我无知又自以为是地说道,我干嘛要考大学呢,我要当作家,诗人

小学毕业,我升入镇上的中学。很快,学校给每个班级订的少年文史报上,出现了一篇作文,署名竟然是大坝中学初一(5)班裴爱民。

老师很惊讶,同学们更惊讶。一直以来,课外书学习报上面的作文都是很遥远的学校里的学生写的,突然间,我们学校甚至就是我们班里一个学生在报纸上写了作文,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儿呀。

于是,有老师来问裴爱民是谁?课间十分钟,别班同学探头探脑来问,裴爱民是哪个?放学回家,也会有人远远指着我说,看,那个就是裴爱民。我不吱声,不抬头,匆匆走过,但是我的心儿呀,却早已像小鸟快乐地扑扇着翅膀。

我变得骄傲又矜持。语文成绩可以毫不费力考第一,数理化成绩却直线下降。我把身边人的事写成故事投稿,不光收到了稿费,还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

当同学们都在为中考紧张学习时,我每天夹着一本《星星诗刊》悠游自在。老师劝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写出更好的文章。可我哪里听得进去呀,我无知又自以为是地说道,我干嘛要考大学呢,我要当作家,诗人,我只要好好写文章和诗歌就行了。

毫无悬念,中考我落榜了。虽然表面平静,我的内心是慌的,同学们都要高高兴兴去城里上学了,而我只能回家和父母种地。

我的学生生涯辉煌又落寞地结束了。

不管是做饭还是下地,我每天雷打不动的就是看书、写日记。矛盾终于爆发了

十九岁,经人介绍,我认识了在工厂里的老陈,哦不,那时他还是小陈。他知道我喜欢看书写字画画,二话不说,开着摩托车就上城买了好几本书来,更逗的是还买了一盒水粉排笔。

我带着一麻袋书、日记和好多信件,离开父母,去另一个家庭开始了新生活。

新生活的开始总是磕磕碰碰,不管是做饭还是下地,我每天雷打不动的就是看书、写日记。矛盾终于爆发了,有一次,我和小陈发生了争吵,他动手打了我,还撕碎了我的日记本。

我也恼了,你骂我行,撕我的日记本就不行。这时,婆婆插话了,写啥哩写,那么爱写字咋没考上大学呢?哼,以为自己是个人才啊,其实就是个烧柴。

回头又对她儿子说,一个男人家,让女人嚷嚷,有没有规矩啦?俗话说,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好使唤,不打怎么行。

我听得惊讶极了,回头一争辩,小陈甩手就是一巴掌。我瘫坐在门槛上,哭不出声来。从此,写了好多年的日记就那样中断了。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儿子出生了,再后来,小丫头也生了。

我们在滩里开了一些荒地,地多了,干活的人手不够。正好小陈也不想上班,我就说,不想上就不上了,我们一起种地。

地越种越多,头一年开了荒地,二年,又从农场承包了十来亩地,算上自家地大概有三十多亩。种地效益还不错,只是真的很辛苦,尤其我们两口子又不太会干活,常常为干活吵架,孩子小,我一边带娃一边种地,回家还要做全家人的饭。

如果说种地的生活都是辛苦没趣的,也不尽然。有一年春天,我们去荒地上种大豆,天气很好,没有风,暖暖的日头静静地照在荒地上。麦子刚刚发芽,地头长满了绿茸茸的细草,儿子三岁了,在沙地上跑来跑去,我和小陈种大豆,心平气和,没有吵架。

还有一次,入夏,我们在南生地锄草,六月的田野一片碧绿,地里的各种庄稼都长得郁郁葱葱。高大的沙枣树,开满了金色的小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晌午散工回家,小陈爬上树,折了很多沙枣花,我们一起抱着香喷喷的花回家。

我离开庄子出远门卖土豆,在冷清清的月光下穿过一个个黑暗的村庄。我写下了一组长诗:九月的月亮

尽管每天都很忙,我看书的爱好却始终没有放下过。只是在乡下,能找到有意思的书并不多。

有个邻居家女儿上高中,只要有空,我就领着孩子去她家。我喜欢看她的课本,我跟她喧写作文,她一听我会写作文,真高兴。她说不知道为啥,一听我讲,感觉就有了。作为回报,她每周回来都会帮我到图书馆借一本书。于是,每周等书看,成了我劳累而单调的生活中闪闪发光的事儿了。

白天很忙,没有时间看书,我就晚上看,我喜欢看外国小说——写得轻松又幽默,我特别喜欢艾米莉的《呼啸山庄》,那儿的大风吹过荒原,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一本接一本,我读完了《飘》《简爱》《巴黎圣母院》《茶花女》《雾都孤儿》《在人间》《悲惨世界》……晚上看书看到半夜,第二天干活就打盹儿。有一次,我和婆婆蹲在苞谷地薅草,我竟然靠着旁边的苞谷杆就睡着了。

跟着干了四五年活,地里的大部分农活我已经干得很是熟练了。

开春种田,夏伏天收麦子,秋后掰苞谷,冬水一浇完,就是庄稼人的好日子,我们可以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呆在家里。

小陈到了村上当文书,人们都喊他老陈,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在各个生产队里跑,不到天黑不回家。冬天的夜很长,老陈不回家,孩子们也早早睡了,这样的夜晚整个儿属于我,我想看书就看书,想写字就写字,我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舒展,丢了好几年的写作又重新拾了起来。

我写孩子们的小模样儿,写春天的麦地,地头的杏花落在青绿色的麦田里,写初夏的土豆花开得像个大花园,写我们在荒地上种糜子,荒地上有大墩大墩的蓬棵草,红柳的花开得像云霞一样美。

有一次,我离开庄子出远门卖土豆,一路上,在冷清清的月光下穿过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村庄。我瞪大眼睛,看着陌生村庄里的一草一木,感到新鲜不已。

晚上回到家,心情还是很激动,我写下了一组长诗:九月的月亮——

月亮,像一把象牙质精美绝伦的梳子,为你,解开那圆圆的发,梳着你浓密的长发,我能否悄悄相问,黄昏,你在为谁而容……

我觉得自己和田鼠特别像,自顾自忙自己的,不为外界所动

看书会上瘾,写东西也会上瘾。每天,只要到了地上,离开了家里那些琐事,我的思维就特别灵活。

我最喜欢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不受人干扰,最喜欢浇水,因为水淌稳当,我就可以坐下来。以前是带书看,现在是带着纸笔,只要水放开,我就抓紧时间写字。因此,好多时候,因为着急写字,浇水把水浇跑了,惹人笑话。夏天浇水,我会带上干粮,带上纸笔,坐在地头那棵老沙枣树下写字,写庄子上的人儿,写了好几个乡村人物系列,双胞胎女儿们,眼睛看不见的人,孤寡的人。

十来年前,农场里来了好几个大学生,他们种试验田,种苞谷,种棉花。我喜欢听他们说话,相处久了,熟悉了,我也和他们喧庄子上的事儿,没想到他们竟然也喜欢听。

很多时候,他们在地里做试验,我帮他们浇水。有一回,我坐在地头,掏出铅笔,在纸条上写,写得正入神,有个叫张玉新的大学生过来,他说,嫂子,你这么爱写文章啊?他随口一说,我倒害羞了。他又说,嫂子,我给你手机上下载一个微博,你想写啥,可以发到微博上,不光可以保存下来,在网上,还会碰到好多和你一样喜欢文字的人。

于是,我起了个“田鼠大婶”的名字开始在新浪发微博。为什么取这名?我觉得自己和田鼠特别像,自顾自忙自己的,不为外界所动。

我在我们的庄子上,她在她们的庄子上,还能搭上话儿,太奇妙了

刚开始写微博,手机上不太会打字。再说,如果语句不通,或有错别字,还不惹人笑掉大牙。所以我每次先在纸上打草稿,修改好了才一个字一个字打到手机上。

有一次,我写洋葱地里生了一种叫蓟马的虫子。那篇微博下,有个山东人评论了一句:我们家的地里也有这样的虫子。我看到这个评论兴奋极了,我在我们的庄子上,她在她们的庄子上,还能搭上话儿,太奇妙了。

自从有了手机拍照片,我就在田地里拍了许多照片,地头的花朵,地里的庄稼,拉车的驴子,割草的老汉,散工回家的女人们,我都发到微博上。

这样的微博吸引了很多人关注,粉丝一下涨到了五六千,大部分都是喜欢文字的人,或是对我们这个沙漠中的小村庄特别好奇、向往的。很多人鼓励大婶好好写下去,我的劲头也越大了,每天在地里干活,看到有意思的情景就赶快拍下来。

我这样痴迷发微博,让庄子上的人非常不解,他们看着我在大夏天的日头下,一个人在荒地上溜达,感觉奇怪。有人就在我家婆婆跟前说,你家媳妇是不是有点傻啊,整天神经兮兮的。婆婆本来就对我看不上眼,听别人一说,越发感觉丢人现眼。

老陈每天忙于村里的工作,只要我把地里的活儿干完,他倒是不反对。有时我手机没有流量了,他还会在晚上陪我去庄子上的小卖部蹭网,发微博。所以,有一个阶段,我的微博要么断更几天,要么就在一天连发五六篇。如果我连续几天没发微博,会有老粉问,大婶啊,每天盼着看你微博呢,啥时候更新啊。

那时候,我们家地里种了不少东西,不光种了麦子苞谷,还有葵花、葫芦、洋葱、辣椒,种的杂了。2018年,在闺女的帮助下,我学开了网店,卖起了自家的果子,越卖越好,还帮着邻里一起卖。收入高了,婆婆也没那么凶我了,但人却忙得团团转。有时赶上浇水,好几块地一起浇水,我忙得饭都顾不上吃。

尽管忙,我还是见啥拍啥,见啥写啥,忙里偷闲发个微博。白天实在忙,我就晚上发,洗着脚,发微博,一打盹儿,手机“咣啷”一声掉水盆里,才惊醒。

“您愿意把这些文字以书的形式出版吗?”

我像写日记一样,每天认认真真写,一写就是十年。

2020年夏天,我收到一条特别的信息,一个叫花花的丫头说,大婶,您好,我叫张华,是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编辑,我看了您的微博,非常喜欢您的文字,真实,动人,展示了西北农村的生活风貌,您愿意把这些文字以书的形式出版吗?

我笑了说,丫头啊,大婶写的只是庄子上的一些生活,哪能算文章啊。再说,大婶是个种地的农民,女儿上大学要学费,公婆也老了,要照顾,哪有闲钱儿出书呀。

花花说,您微博里的每一个字,都非常珍贵,不做作,有温情。我向社里推荐,免费为您出本书。

没想到,过了些日子,花花真从遥远的武汉来了,和我商量出书的事儿,她回去不久就寄来了出版合同。

秋后,庄稼收完,我也闲了,开始整理微博里的文字,我家丫头教我用电脑,从我十年的微博里挑选出比较有地方特色的文字,以一年365天的日记形式记录我们庄子上的劳动生活日常风景。

微博里有很多照片,花花问我,有没有照片原件?我发愁了,这么多年手机都换了好几个,哪还有照片原件。我问花花,没有原件,我能不能把照片里干活、吃饭啥的画下来?我没学过画画,但我就是喜欢,自个儿画鸟画花画古代美人,平常还给庄子上的人画鞋垫、门帘花样啥的,他们都夸我画啥像啥。

花花一听,说如果能画成画,那可真是太好啦。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自然的最好。

就这样,我用了半年的时间,用电脑整理出了十多万字,还用铅笔打草稿,再用蜡笔染色,画了四十多幅插图。

经过出版社好几轮的评审,《田鼠大婶的日记》终于在2022年9月正式出版。

一个附近镇上的农民寻到我家来看书,他说,我们农民心里也有很多想法,你能替我们写出来,真是了不起

我一直记得,那天后晌,老陈从镇上的快递点拉来一捆新书,他急吼吼下手就要拆,丫头一把抢过书,瞪了一眼,快,洗手去。

老陈嘴一撇,谁稀罕。说罢,放下书,腾腾走出去,但是,他很快就折身回来,趁我们不注意,拿起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这个多少年“勺兮兮”(注:当地方言,傻气)的媳妇子,竟然写了本书,没想到没想到。庄子上的男人们见到老陈说,老陈,你老婆出名了,你跟着沾光了。他故作硬气地搓搓头,回一句“她就知道看书写字不知道干活”,转身也忍不住乐。

还有人对我婆婆说,你家媳妇子是秀才,出了书。她抿着嘴笑,回头对孩子们说,你们妈爱看书,这回看出成就来啦。

说实话,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民偶然出了一本书,引起了社会的关注,我刚开始心里是很不踏实。有记者采访,是慌乱害怕的,我只是觉得我写了一些庄子上的小事儿,就得到了这么多人的认可和喜欢。

直到一个我们附近镇上的农民寻到我家来看书,他说,真的特别佩服你,在繁忙的劳作中坚持写作,写出了我们的真实生活。我们农民心里也有很多想法,可不会写,写不出来,你能替我们写出来,真是了不起。听了他的话,我一下子感觉心里踏实了。

如今,我没了后顾之忧。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还给我买了电脑,鼓励我写作。丫头还在念书,她数学好,读的是理科。娃娃们都出息了,老人身体也还不错,我可以一心一意写,继续写更多我们农民的小故事,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