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祖诒:在“有法”与“无法”之间穿行

2023-02-05

文/俞栋

凡去过中国香港的人,大多会专门去看一看位于中环、面朝维多利亚港的中银大厦。其设计者就是被称为“现代主义建筑最后的大师”的贝聿铭。其实,贝聿铭与中行渊源深厚,因为他的父亲贝祖诒曾任中行代总经理等职。

贝祖诒(1892—1982),原名骐祥,字淞荪,江苏吴县人,生于金融世家,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唐山工学院,近代著名银行家,有一代“汇兑奇才”之誉,被视为中国外汇制度的创始人。

我最早对贝氏书法产生兴趣是源于其1936年写给同为银行家、时任中行杭州分行行长金润泉的一封函(现存浙江省档案馆)。只见古朴雅致的竖式信笺上打着朱丝栏格,小狼毫挥就的行书意态平和、无意于工,如信手撒珠,用笔徐疾有序,少有牵丝引带,却时有顾盼呼应,不见任何张扬与做作,气息古雅,朴实无华,于理性中透出几分优雅。可以说,这也是金融书法家的共同特点与路数。他们笔下的书法之美,往往不是一种笔精墨妙之美,也不是那种专业书家无懈可击的老练之美,而是那种不经意间略带草率又极其自由的云卷云舒之风。在显示这种格调时,或许还会出现一些无伤大雅的瑕疵与疏忽——或笔法,或结构,或章法,这才是银行家书法的原生态美,而不是令人毫无缺憾或几无余韵的完美与精致。

贝祖诒身处传统科举时代,应该说他的书法和学问都受过极其规范的训练与约束,但由于其所接受的教育、从事的职业和走南闯北的见识等在当时算得上是“新新人类”了,所以他的书法始终持有一种开放的视野而一扫科举制下的清规戒律,既有规范,绝不是信笔为体,又求个性,不拘一家,涉猎广泛,特别是书路较宽,面目多变:不仅会写“二王”一路,还能仿(颜)鲁公一路,甚至学过“苏黄米蔡(宋四家)”。最典型的是他写给“正芳女士”出国深造的临别赠言,那是一副不可多得的“杂糅”佳构,也让我们看到了贝氏宽广的书路。此件册页以黄山谷(庭坚)为基调,融合了“二王”、颜真卿、米芾等笔意写就,笔画粗细相间,顿挫分明,节奏轻快,内含骨力;结字平正而稍有奇崛,字势左倾,中宫收紧,左右开张,撇捺画舒展,收放合度,短横遒劲瘦硬,而作为主笔的长横却如长枪大戟,或如荡桨撑舟,纵伸横逸,起伏生姿;枯润变化,随机生发,墨色变幻,以贯众妙。

这正是贝祖诒与许多银行家书法的不同之处,即:不囿于规矩但又不逾规矩,始终在“有法”与“无法”之间穿行,特别是那些用行草或行楷书就的稿行手札、尺牍小字写得极好:落笔轻快,收笔重按,笔致轻松;结体纵横相掺,单字爱取右上斜势,相互独立,不喜游丝引带,鲜有上下连笔,却如行云流水,气势贯通,灵动萧飒,气息雅逸。细细品味,无论其线条、行气,还是墨色、韵味等,都颇得汉魏乃至唐人写经一路书风之真谛,极具晋唐风韵。

我一直以为,包括书法在内的所有艺术的高下、优劣比拼的不仅仅是形而下的技巧、技法,更多的是其人格、心性乃至职业的反映,所谓“字如其人”、“见字如晤”、“睹墨识人”是也。如宁死不屈成全了颜真卿的书法;精忠报国造就了岳飞书法;忠贞节烈成全了黄道周书法;义不食周粟造就了傅山书法;吃斋念佛不忘救国成全了弘一法师书法,“维新变法”又造就了康有为书法……从这个意义上讲,长期从事金融工作养就的节制、严谨、谦卑的品格与作风,亦使贝祖诒的书风多了几分清新平和、疏朗蕴藉的品位与格调。这也是当代不少书家片面地将书写技法的臻善臻美作为书法艺术的最高标准甚至最高境界来追求的悲哀所在。但毋庸讳言的是,由于长期惯性书写而形成的淳雅、文气,亦造成了贝氏书法审美风格表现上的弱化与俭薄,如写大字估计会力不从心,所以这也是影响其书法成就与地位一个明摆着的问题。(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金融书法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