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照相馆

2025-11-17

周泉虎。戴骏 摄

周泉虎在“生前告别会”上发言。 曹梦琪 摄

周泉虎摄影作品。

周泉虎摄影作品。

三墩照相馆。戴骏 摄

口述 周泉虎 整理 戴骏 殷锐

今年9月22日是我的71岁生日。一个月后,我在工作了40多年的三墩照相馆举行了“生前告别会”。你没听错,是告别会。

2024年6月,我被确诊为癌症,经历了几次化疗。我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想着能不能搞一场“生前告别会”,趁还能说能笑,跟有些亲戚和老朋友见个面、聊一聊,说说这个承载了我大半辈子心血的三墩照相馆。在大家的帮助下,今年我实现了这个愿望。

那天的告别会,每个人走到台上,在我的照片前摆一枝白色的菊花,我和大家一一握手。这是我自己的创意。有一些同志没有来,我能够理解。这种场面,心情上不一定受得了。

但我们就这样聊聊好了,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也不错的。

我爸爸有一句话,让我终身受益

我们家是桐庐人,爷爷是裁缝,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那时候,从桐庐到杭州要走山路,山上有狼,出门的人身上要带刀。

爷爷生了两个儿子,都在杭州做学徒。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打进来了,城里、乡下的店全部关门。我爸爸就逃难到了三墩镇,靠卖香烟谋生。

三墩镇是杭州西北面的一个小镇,明末清初就有了。

新中国成立后,我爸爸的杂货店并入三墩商业综合商店。这个综合商店的经营范围很大,有几家照相馆也合并进来,这就有了三墩照相馆。

我7岁时,全家搬到了三墩庙前街。这一带认识我爸爸的人看见我就说,“这个小鬼是香烟阿毛的儿子。”“香烟阿毛”是我爸爸的外号,我觉得听上去不太光彩。

我因为个子小,常被人欺负。一年级的时候,我9岁,别人8岁。老师认为我年长一岁,力气大一点,就叫我练跑步。我跑得很快,同学都跑不过我,就叫我“小老鼠”。

我20多岁的时候,还在嫌弃爸爸不够努力。等我到了30多岁,政策开放了,照相馆生意突然之间变得很好,我拼命地干活,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爸爸从前讨生活的艰辛。想到人们说“香烟阿毛”,其实这也是我爸爸的个人品牌啊——人们都知道,“红鼻子阿毛”卖的香烟,价格肯定公道。

我和我爸爸,很少沟通。但他有一句话,让我终身受益。那是有一天吃饭时,爸爸说他当学徒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上桌,看到师傅吃好了,马上去收拾碗筷,或者给师母抱孩子,“多做事、少说话,一切委屈都在肚子里消化”。

后来我的儿子要工作了,我也这样教育他。

“男同志里面我个头最小,长相最丑,你为啥选我”

1971年,我18岁,去了当时的余杭县良渚种子实验场。6年后,妈妈退休,我回来顶职,在点心店做馒头,每天早上4点起床。做了半年,三墩照相馆缺人,让我去帮忙。那是1978年,我25岁。

师傅是女的,比我大6岁。我后来问她,几十个人来照相馆报名,男同志里面我个头最小,长相最丑,你最后为啥选我?

师傅说,她认识我的爸爸妈妈,知道我们是厚道人家。她脾气急,想挑性子慢一点的人,容易合作。再说,照相是门技术活,需要人聪明点。

事实证明,师傅的选择是对的,我和她合作默契。改革开放初期,国营、集体、个体照相馆都在争夺市场,竞争很激烈。我们属于国营照相馆,也是在这种大环境下慢慢成长、壮大起来的。

刚开始,师傅拍照,我在旁边看。她把照片洗出来,我来修片。一张遗像照,我一般要修一天,收顾客3块2毛钱。别小看这笔钱,当时可以买3斤肉。

有一次,一个外地人来修照片。他说,村里只有他们家有这么一张全家福,还是他爸爸的朋友给他们全家拍的。

另一个顾客拿来一张照片,说全家一辈子只有这一张合影,“麻烦你把我爷爷的照片从上面割下来,做一张遗像照”。

当时店里的照相机镜头已经用了好几十年,拍出来有点模糊。后来添了一只放大镜,照片放大后,必须马上包好,放进生石灰缸——为啥?怕它受潮啊!

我师傅做事特别仔细,照片轻易不让人碰。有时候我放大一张照片,她就在旁边叮嘱:“小心一点哦。”

师傅很节约,她调走前,店里没买过一只正宗的新座机(室内照相用的大型相机)。最后一只大座机是二手货,瓶窑供销社开的照相馆关门了,我们把旧的买回来。这只座机一直用到我后来买数码相机为止。

照相馆像门外小河里的水一样永远流着,这是我对师傅的报答

我28岁,已经能独立拍照了。有一次师傅不在,来了一位顾客,我想着练练手,就偷偷拍了一张。当时用的胶片机,照片得几天后才能拿。我们用的是双面片夹,一面叫A,一面叫B。拍完之后,我怎么也找不到A面,心里一下就慌了,赶紧把顾客请回来,又拍了一次。这回A面、B面都拍了。

师傅回来,我把这事一说,她笑着告诉我:片夹的两面其实都是感光的,“那张你以为‘丢了’的照片,其实就在你没翻过去的那一面上”。

我们买了只相机,可以出租。租一天8毛钱。有一次有人第二天来还,应该付1块6。那人说,付8毛好不好。师傅不肯,说是公家的东西,不可以这样的,还同他吵起来了。

有个做金银加工生意的银匠阿宝,他的二女儿来拍照。照相道具里有一捧塑料花,她要把花头拗下来插头上。我说,你这样要损坏的。

小姑娘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不作声了。我想,这支塑料花9分钱,拍一张照片是4毛钱,这样算下来,我们还是赚钱的。

师傅在暗房里印照片,一听到这话,就蹦出来了,“你怎么好拔花的!啊?”

小姑娘把花丢在地上,开门逃出去了。师傅去追,脚下一滑,坐到了地上。还好是大冬天,地上有厚厚的积雪。

师傅数落我,“你怎么好让她拔花,9分钱嘞。塑料花拔断再插进去,就松掉了。集体的东西,怎么好破坏的!”

2018年,有单位给三墩照相馆免费搞装潢。我说,把我师傅的照片挂在墙上吧。

师傅62岁就病故了。

2019年1月8日,师傅的师傅夏敏老先生路过照相馆。我赶紧把他请进来,为他拍了一张照。这张照片就放在我师傅照片的边上。夏师傅17岁从杭州的摄影学校毕业,三墩照相馆一成立,领导就把他调来任摄影师。

我在照相馆工作了46年。从它艰难生存,到红红火火,再到今天回归平淡,苦和甜,我都尝过。我很感谢师傅当初选择了我。照相馆能够一直发展,像门外小河里的水一样,永远流着,这就是我对师傅的报答。

田里的水平平的,月亮照下来发着光

1986年,我承包了照相馆。那时,我师傅已经被调走了。

当时乡下照相馆的师傅,全部涌到杭州去了。干啥?学拍身份证照。老师傅教我们,照相怎么拍,吊小角度还是大角度,要拍出立体感。还有一个师傅,教大家底片冲在什么位置,照片冲出来要柔和,反差不能太大。

我通过了上级部门的考试,回来后就在三墩镇拍身份证照。对别的摄影师,上级要求:先拍三天,照片洗出来看,好的,继续;不好,退出。对我,上级说,“周师傅技术好的!不需要考核。”

三墩镇上的身份证拍完了,我拿着相机,去双桥拍,去蒋村拍。每天早上7点去,有几百号人在等我拍照。晚上回家冲软片。

双桥有两家企业,一定要叫我拍完后吃了饭再走。回来的路是石子路,旁边有田,养着河蚌。田里的水平平的,月亮照下来发着光。

我从桥上骑下来,朝亮光光的地方骑,一下骑到田里去。自行车歪倒,底片全打湿了。

这下闯祸了!

赶回照相馆已经夜里1点多。掉进水田的底片全都报废了!

我心里很焦急,200多个人的照片,明天要重新拍过了。

第二天早上7点,我又出发了。两位企业家没有怪我,倒都觉得好笑。后来我还和其中一位成了邻居。

一个人最美的瞬间,就在“扑哧”一笑

照相馆生意好的时候,清早七八点就要开工,一直做到晚上,营业额有1600元。为了赚点辛苦钱,我把脑细胞都用光了。

拍婚纱照,我要先同顾客聊天,猜他们的性格。再想,这一对夫妻最好用什么方法完成拍摄。

照相馆有不同的背景布,有的人要拍好几张,拍一张换一个风景当背景。有的人不会摆姿势,我要给他想造型。顾客付了钱,我总是给足时间,想着换一个角度,换一个灯光,是不是会更好。

我拍照时还会制造故事,让顾客进入沉醉的状态中。他精力充沛,我们两个才能碰撞出火花,共同创造出一张优秀的照片。

有的人拍照,心里像有杆秤,笑到什么程度就收住了。我倒是认为,一个人最美的瞬间,就在“扑哧”一笑。

以前我学习摄影时,师傅就是这样要求的,顾客进来,摄影师几句闲聊,就能大致判断他的性格和职业。这样拍出来的照片,别人一看,就能感觉“这个人可能是个工人”“那个人像位老师”。

把人照得皮肤白白嫩嫩的那种照片,让我师傅的师傅说起来,“都跟白骨精一样,哪个印出这张照片来,好叫他回家去了。”

学新东西有压力,我吃饭的时候想,睡觉时也在想

1999年,双桥公社要拍驾驶证,都要白底。但是用胶片拍,会有黄咕咕、蓝莹莹的颜色。有人建议我去买电脑,用数码相机拍。

我马上到杭州进货,电脑、打印机、复印机都买了。商家跟我说,“叫你儿子来学Photoshop。”

我儿子学了两个下午,回来教了我半个小时。我开始操作,不会了就拿起电话问,“师傅,这张照片应该怎么修?”

对方说,“Photoshop右边一排往下数第6个按钮,你点一下再回来。”

那时,学新东西有压力,我吃饭的时候想,睡觉时也在想。

守店真的很不容易。我50多岁,有一天夜里下着大雨,一个小伙子来拍照。

我让他坐好,正准备开拍。他忽然跑到我身后,一手搂住我的脖子,一手拿刀搁在我脖子上,“把你的钱全部拿出来!”

我上衣口袋里都是崭新的5块钱。我用手指弹了一下,纸钞弹到了地上。他伸出一只脚去捡钱的时候,我用力“砰”的一记,把他的手拗转,手上的刀掉在地上断了。

他感觉不妙,跳出柜台,从旁边弄堂逃走了。

我不敢追,也没力气了,打了110。这个人穿着翻领的红色汗衫,派出所找到嫌疑犯后,叫我去认人。

人们问我怕不怕,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要抢我的钱,我只好同他拼了。

这是我这辈子的全部财富

照相馆开了这么多年,几代人的记忆都装在里面。有的人,爷爷在这里拍,爸爸在这里拍,儿子、孙子也在这里拍。

有的人,一出生爸爸妈妈就带来拍照,一直拍到他参加工作。有的人,结婚后生了小孩,他还要仿照小时候的照片,给小孩拍一张。

我觉得这是一种爱的传承,也是一种生命的延续。

有一次,我给顾客拍了一张4寸照,按照顾客要求,印上“农村女学生和退休老师的纪念照”。收了3块多钱,当时算昂贵了。

照片上的老师告诉我,她退休后住在杭州城里,以前的学生写信给她,表达感谢。她专程到三墩来,和6位学生一起拍了这张照。

照片上一个女生在良渚的医院工作,另一个在药店工作。这些学生有前途,感恩的孩子能跑得更远。

这些瞬间,这些故事,是这个照相馆和我这辈子的全部财富。

上个月,我举办了一场生前告别会。我在台下听,大家在台上讲。

三墩镇文化站的负责人说,阿虎师傅的照相机镜头“是我们三墩镇的第三只眼睛,拍下了我们三墩镇每一个小姑娘的青春,拍下了三墩镇寻常百姓的全家福,拍下了一对对青年男女的结婚照”。

庙前街社区书记说,“阿虎师傅和他的照相馆,不仅仅是一个店铺,更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坐标。”

我何德何能,能有这么大一个场面,这么多人来参加我的生前告别会,还能亲耳听到亲朋好友对我的肯定和告别,我这辈子值了!这证实我这辈子做人总算还是不错的,谢谢大家!我们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