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的雁,留下的鹅

2025-11-07

俞为洁

从宁波回杭州的路上,顺道去参观了余姚的田螺山遗址现场馆。这是一个距今六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以出土丰富的动植物遗存著称,其中就有很多鸿雁的骨骼。

鸿雁是一种候鸟,中国东部沿海是鸿雁两条主要迁徙路线中的一条,因此在这里发现鸿雁骨骼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稀奇的是,专家们在这些鸿雁骨骼中发现了一些驯化痕迹,说明其中一些已不是经过此地时被捕杀的候鸟鸿雁,而是驯化后被河姆渡人饲养的鹅,并据此提出:浙江有可能是最早将鸿雁驯化为鹅的地方。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我一样,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当然地以为大白鹅是白天鹅驯化过来的,你看它俩长得多像呀!鸿雁黑、棕、灰、白、橙杂色于一身,怎么能变出如此美丽的白鹅呢?但这是动物分类学家、基因学家研究的结果,无力反驳,只好沉下心去观察,还真找到了鸿雁和白鹅在样貌上的一些遗传关系。虽然现在的白鹅和鸿雁在外形上已经很不像了,但由于基因的高度一致性,鹅至今仍是鸿雁的一个“亚种”,还未能成为独立的“种”。

明白了浙江是大白鹅的诞生地,浙江人尤其是浙东人偏爱大白鹅的心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大白鹅是浙江的常见家禽,“浙东白鹅”至今仍是浙江的名特土产。我们浙江的孩子,很多人会背的第一首唐诗就是《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是义乌人骆宾王在七岁时写的一首诗,我一直觉得这更像是一首儿歌,是一个孩子与水中白鹅两两相望时的喜悦。

鲁迅的小说《祝福》,说绍兴人办年终“祝福”祭时,要宰鹅,供请福神。其他地方的年祭三牲大都是猪头(或一刀肉)、鸡和鱼,绍兴却用猪、鹅、鱼。鸿雁在中国早期饮食文化中的地位很高,据《周礼》记载,负责周王室饮食的官员“庖人”,需负责“六畜、六兽、六禽”的供应,“六禽”就是‌雁、鹑、鷃、雉、鸠、鸽,雁排在第一位。宫廷日常饮食中的“六膳”(即六种肉食)中也有雁,而且食医(相当于营养师)要求上雁馔时,要配麦食,认为这样吃才能又美味又健康。鹅从鸿雁驯化而来,自然就沾了这个光,而绍兴作为大白鹅的故乡,保留的古风古俗自然也会多一点。

鹅不仅是祭祖祀神的神圣供品,也是浙江人的美食。北宋时的杭州城已需“日屠百鹅”来保障供给。成为南宋的行在后,杭州市场上的鹅馔就更加丰富了,笋鸡鹅、鹅粉签、五味杏酪鹅、绣吹鹅、间笋蒸鹅、鹅排吹羊大骨、八糙鹅鸭、白炸春鹅、炙鹅、糟鹅事件、鲜鹅鲊、鹅鲊、八‌䭔鹅鸭,都是史籍有载的鹅馔,还有专做爊炕鹅鸭的作坊。生活在绍兴的陆游也好这一口,写过“橙椒香美白鹅肥”“白鹅作鲊天下无”“白鹅炙美加椒后”等不少赞美鹅馔的诗句。

但来自四川的苏东坡,看到杭城“日屠百鹅”,却起了悲悯之心,为鹅鸣不平。他说:“予自湖上夜归,屠者之门百鹅皆号,声振衢路,若有所诉。鹅能警盗,亦能却蛇,其粪杀蛇。蜀人园池养鹅蛇即远去,有二能而不能免死,又有祈雨之厄。悲夫!”这里就涉及了鹅在古代的两个重要功能——警盗和驱蛇。

作为一种群居飞迁的候鸟,雁的警觉性和攻击性都非常强,这些特性也都遗传给了鹅。鹅听觉灵敏,一旦察觉异样,就会大声鸣叫,惊醒主人。鹅没有牙齿,但喙缘有细密的尖状突起,像长了一排排小利牙,发现“敌人”进入自己的领地,就会群起而啄之,不要说小动物了,连人都怕它,“宁让狗咬,别让鹅啄”,因为鹅会追着不放,啄了还很痛。鹅为啥敢凶人?据说是因为鹅眼的构造类似于凸透镜,看东西会变小,所以人在它面前只是个“小东西”!连蛇都怕鹅,不但打起架来没有胜算,鹅粪所含的酸性物质也会伤害蛇皮,所以蛇闻到鹅粪味就会速速溜走。由此可见,鹅确实是看家护院的好卫士,绍兴人叫它“白狗”,形象又确切。

雁还是缔结婚约的一个信物。古代婚礼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六礼。除“纳征”外,其他五个环节男方送的礼物中都要有雁,所以整个仪式过程亦称“奠雁”,《仪礼·聘礼》就有“大夫奠雁再拜,上介受”的记载。因为雁为候鸟,往返有序,且“一夫一妻”,象征着诚信和忠贞。雁不能随时获取,后来就改用鹅了,娶了文成公主的松赞干布,就曾给老丈人唐太宗送过一只金鹅,“夫鹅犹雁也,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浙东婚俗古风犹存,订婚后男方在端午、中秋、春节这三个重要节日里,都要给未婚妻家送一只大白鹅,以示敬意。新女婿到岳父母家去,礼担上也会挑只大白鹅。

飞过的雁,留下的鹅,万物不失,生气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