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侠女”到“织女”

2025-10-20

1999年,10岁的“小侠女”姚雨婷

2019年,“织女”姚雨婷

杭缎织造技艺复原的西王母壁画服饰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总部展出

杭缎手包

杭缎衍生品

杭州亚运会期间,非遗手工体验项目“杭缎织造”进驻亚运村

口述 姚雨婷 整理 李春桃

我家是百年织缎之家,杭缎织造从太爷爷那辈传到我手里,已经是第四代了。

每一代人都在自力更生,这也是我们家的家风

我的太爷爷姚才兴生于1889年(清光绪十五年)。他21岁时,在临平费庄开设杭缎作坊,这就是我家“华发织造厂”的前身。

太爷爷的作坊名下有八亩桑园,二三十名织工在青瓦白墙的院落里分拣蚕茧、摇纡牵经。当时生产的杭缎仅有素缎、花缎,纹样多是“缠枝莲”“回字纹”等传统花色,却在十里八乡的绸庄占有一席名号。太奶奶的陪嫁里,有一台老式脚踏织机,这在当时的农户中是家境殷实的象征。

1937年,我的爷爷姚仁根出生了。爷爷从孩童时期起,就对织缎十分着迷。长大以后,爷爷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里的营生。那时候,在运河两岸,不少人家都有半间蚕房,半间机房,凌晨踩着露水去收茧、守在缫丝车旁看蚕抽丝。

1980年,爷爷敏锐地抓住改革开放的机遇,走出费庄,先后创办了湖州勾里丝绸厂和嘉兴科同丝绸厂。爷爷在外地拓展产业,我的父亲姚方华留守费庄。

父亲19岁到织厂工作,打磨技艺。1981年,父亲创办了费庄华发织造厂。他一面继承了家族对丝绸工艺的追求,跑遍江浙选丝;一面在传统杭缎织造技艺的基础上创新,家庭作坊也逐步扩大。

父亲常说,我们家虽然几代人都在织杭缎,但是每一代人都在自力更生,这也是我们家的家风。

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工厂订单锐减、资金链紧张。父亲坚持保障员工的基本收入,稳定人心。同时大胆投入有限资金更新织造设备,提升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父亲的勇气与眼光,让工厂成功度过危机。

2003年,爷爷退休回到费庄,以顾问的身份协助父亲管理企业。在两人的合力经营下,工厂规模持续壮大,到我接手前,厂里已有五六十名员工。

我很小就熟悉了杭缎织造的全流程,早早上手体验过

杭缎是指在杭州一带生产的“缎”。语文课本里,会有“杭缎、湖丝为江南输出大宗”的描述,茅盾的《春蚕》里也写道,“蚕事兴衰关联农户生计。”

人们常用绫罗绸缎来形容一个人衣着华丽,其实,绫、罗、绸、缎是丝绸的4个种类。绫,柔软,质地轻薄;罗,紧密结实,通风透凉;绸,绸面细腻,手感滑挺;缎,平滑光亮,饱满精致。

杭州在南宋时期开始生产缎,到清朝,出现了很多以杭州的“杭”命名的地方代表性产品,“杭缎”因此而得名。

在丝绸产品的织造技术中,尤以缎类最为复杂,织物外观最为绚丽多彩。

杭缎织造要经过原料挑拣、浸渍、晾干、翻丝、并丝、整经、加捻等十几道手工工序,环环相扣。然后上机织造,又包括穿综、穿筘、倒筒、摇纡、织造等工序。比如,一台3.8米宽的织机,上面有成千上万根细丝,每8根经线要加1根浮线,通过提花机控制经线浮沉,形成图案。

我是1989年出生的,和我的爷爷、我的爸爸一样,我也是在自家织造厂里长大的。父母终日忙碌,常常顾不上照看我,便由着我在成堆的蚕茧和一捆捆丝线间钻来钻去。

蚕茧堆得像蓬松的雪丘,白的泛着珍珠似的柔光,黄的透着蜜蜡般的温润,伸手一按能陷进指腹,松开又慢慢回弹。凑近闻,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桑蚕清香,混着新鲜茧丝特有的、类似雨后青草的湿润气息。玩累了,我就直接躺在绸布堆上,像被云朵轻轻托住。

工厂里,有年老的阿孃一边缫丝一边哼唱《绸缎谣》:“蚕吃桑叶肚儿圆,肚圆方能吐出茧,煮茧才可抽成丝,一丝一丝缠成团。丝经理,丝经染,分成经纬机上安,全靠织工一双手,丝丝相连成绸缎……”这歌谣至今刻在我的记忆里,像老电影的画面一样朦胧而深刻。

等我上学,每逢寒暑假,我常常在各个车间里转悠,角落里立着好几口半人高的煮茧锅,二三十位女工正围着煮茧区忙碌,她们从滚烫的锅里麻利捞起蚕茧,指尖轻轻一捻,眼疾手快地抽出雪白透亮的蚕丝。

再往车间深处走,十多台织布机“咔哒咔哒”运转着,几位女工在机器间穿梭,时不时调整蚕丝走线,看着一捆捆蚕丝渐渐织成柔软细腻的绸缎。

所以,我很小就熟悉了杭缎织造的全流程——从养蚕、翻丝到织布,连帮忙翻面料、统计绸缎长度这类活儿也早早上手体验过。

我不想再围着织布机打转,我想成为飞檐走壁的女侠

和我的长辈不一样,我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想继承家族的杭缎织造事业。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武侠片,最喜欢看《侠女十三妹》。当我看到屏幕里的“十三妹”手持利剑、眼露锋芒的飒爽模样,我真是羡慕极了。我不想再围着织布机打转,而是想成为像“十三妹”一样飞檐走壁的女侠。

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段武术学校的招生广告,画面里学员拳脚生风、腾空跃起的飒爽英姿,让我眼前一亮。我立刻用家里电话拨通了广告的招生电话。父亲知道后又好气又好笑,手点着我的额头:“个小伢儿,脑子弄不灵清啦?”可我下定决心要去学习武术。

10岁那年,我如愿去了武校。刚进去没几天,我就后悔了。武校的训练强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累到浑身酸痛,散架一样,连抬手都觉得费劲。更让我失落的是,电视剧里“萍踪侠影”的潇洒,根本不是进了武校就能轻松学会的。

因为家离学校远,我开始了住校生活,通常半个月或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武校的课程安排很固定,每天只上两节文化课,其余时间全用来练武术。班里约有50个学生,只有5个女孩。

我心里很清楚,父母正笃定地等着我打退堂鼓,等着我主动说放弃、回家。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怎么能就这么轻易认输?于是,我咬着牙、憋着一股劲,一天一天地坚持了下来。

2002年,我参加浙江省少儿武术比赛,获得自选拳项目第一名。后来,我转到台州的一家中学,继续学习武术和散打。我把每一次训练都当成一场新的挑战,越难的动作,越能激发我的斗志。练习侧空翻时,我总在落地前失去平衡,膝盖磕得青一块紫一块,教练说我“核心没稳住,眼神要定”,我就对着镜子反复练腰腹发力,连吃饭时都在琢磨转身的角度。

就这么练着练着,我练成了一个“女汉子”。2007年,我参加了浙江省散打比赛,最终拿到了第五名的成绩,并因此成为了国家二级运动员。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这段时光,让我懂得了坚持的意义,学会了直面挑战的勇敢,领悟到“永不言弃”这四个字的重量。

父亲的焦虑,把我心里对杭缎的热爱激发出来了

高中毕业后,我顺利考入浙江警官职业学院安全防范系。进入警校后,全新的挑战随即开启:擒拿格斗的力量对抗、战术训练的策略博弈、法律课程的知识深耕……每一项都是必须全力攻克的全新关卡。我带着满腔的热忱与冲劲,在自己选定的“侠女”路上,一关一关闯下去。

从浙江警官职业学院毕业后,我得到留校工作的机会。积累了两年职场经验,我又考入余杭区看守所工作。我想,这算是实现了自己心中埋藏多年的“侠女”梦吧?

在父母的眼里,我拥有一份稳定可靠、又足够体面的工作,是最好的福气。但我那时却萌生了回归织造厂的想法。

在武校,也能接触到杭缎,像武术表演服、刀枪棍棒上的杭缎装饰……看到这些会让我想家。读大学后,我在业余时间报了扎染、手工皂制作等手工艺课程,还去文创班学设计、去企业管理培训课学运营。每多掌握一项新技能,似乎又为未来多积累了一份资本,总觉得这些技能总有一天能用得上。

现在回头看,我回归杭缎事业,似乎早就“蓄谋已久”,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2016年,房地产业火爆,杭缎行业整体不景气,周边的织造厂大多转型去做沙发布、窗帘布。父亲还在苦苦支撑。父亲的焦虑,把我心里对杭缎的热爱激发出来了。

当我辞去工作回到家,父母的态度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们为我回来感到开心;另一方面,他们又心疼我放弃了“铁饭碗”。这种心境,我自己做了妈妈以后体会更深——天下父母的爱总是这样患得患失,既怕传承断线,又怕孩子辛苦。

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支撑我做出回归选择的,是心底的不甘。我不想这门手艺褪色。杭缎不只是一块用在服装、家纺中的布料,杭缎明明可以更灵活、更有趣,它能“玩”出无数的新花样来,实在没必要一直用“严肃”“华美”的标签把它困住。

我终于体会到,作坊的生命力藏在人情与技艺的平衡中

我摩拳擦掌地回到厂里,准备大展身手。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热情的我迎面一击。

我想更改杭缎的组织纹样,尝试生产新式花样,但厂里仍在使用高度依赖人工的老式机器,改动需要投入大量资金,父母对此难以接受。

父母的反对不是固执,而是浸透着半生营生的审慎。父亲说:“当年能接到卢浮宫的领带订单,和纪梵希这些大牌合作,靠的就是这些老机器织出的质感。”毕竟,在杭缎的生产中,老工人的手感把控向来重要,更换机器意味着要推翻这套运行几十年的生产逻辑,他们不想冒险。

更让父亲焦虑的,是技艺的传承。他担心新机器买回来,老师傅不想学,年轻人又招不来,最后落得“机器闲置、订单流失”的境地。在他们看来,与其花大价钱赌一个不确定,不如守着现有的稳定——哪怕只是做面料供应商,至少能保住这门祖传的手艺。

我提议打造杭缎织造展陈中心,用来展示各类杭缎产品,以及老式织布机、摇纬车、木梭等传统织造工具,既能让更多人了解杭缎,也能留住老手艺的痕迹。我的想法让父辈觉得这是“花钱做没用的事”。

我设计了表格,要求工人记录每台织机的经线穿引数量、提花次数甚至断线频率,想通过数据优化工序,也想推行“定工定量”制度。方案刚贴出,我就陷入僵局,老师傅拿着表格来找我:“雨婷啊,我们织了几十年杭缎,哪用得着表格,今天手感紧,就少织半匹;明天丝线顺,多赶一匹,工期从来不会误的。”

起初,我据理力争,后来我换了法子,没再强推表格,而是自己来车间学,体会雨天的丝线加湿技巧,试验深色纹样的染色时机。我终于体会到,也许,大公司的管理逻辑讲究“规则至上”,而作坊的生命力藏在人情与技艺的平衡中。

这份平衡是一点点磨出来的——从最开始用新想法、新尝试让老师傅们看到老手艺的新可能,再到带着厂里的员工们一起琢磨文创产品,把她们多年的织造经验变成设计灵感,传统技艺就在这样的磨合里,慢慢有了新的生气。也正因这份不慌不忙的坚持,2023年,杭缎织造技艺被列入浙江省非遗名录,父亲和我分别成为市级和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

太好了,杭缎上春晚了

2024龙年春晚,对我意义非凡。

当演员关晓彤在《年锦》节目中,身穿一套“明代大吉葫芦袄裙”惊艳亮相,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真是太好了,杭缎上春晚了。

明代纹样特别讲究蕴藏其中的吉祥祝福,不同节令有不同的图案,新年尤为丰富。这次在春晚节目《年锦》明制袄裙中,我们特地挑选了几款典型的明代寓意美好的花纹进行织造,从纹样中给大家带来吉祥祝福。

这套服装以白与淡紫为主色调,上衣为竖领对襟袄,纹样来自北京艺术博物馆馆藏的明代大吉葫芦纹缎,里面还组合了“柿柿如意”、“戟祥如意福禄”等图案,是新春期间最典型的“葫芦景”花纹。

马面裙的底纹是一款明代“五葫四海”纹,用五个葫芦和四个海螺象征“五湖四海”四方和睦。裙襕则是通过谷穗、蜂、宫灯组成的“五谷丰登”纹和仕女赏灯纹,也是新年期间的应节应景纹。

这套清新典雅的服装在春晚舞台亮相不到两分钟,但其实我们在研究复原阶段,已经做了两三年,服装的面料也是我们工厂自己生产的。

近年来,传统文化与国潮风尚兴起,新中式服装受到年轻人的热捧。我们也想着让杭缎跟上潮流,就通过设计新颖的纹样,打破大家对杭缎“老气”的刻板印象。这次能上春晚,还得感谢工艺美术家、“敦煌女儿”常沙娜老师——我们和国家博物馆等博物馆合作,尝试在面料上复原纹样,“大吉葫芦”的纹样也是其中之一。常沙娜老师去参加龙年春晚策划时,她觉得纹样的寓意特别好,非常契合新年气氛,在她的推荐下,杭缎就有了上春晚的机会。节目一播完,我们厂也被更多商家注意到,订单一下子就多了不少。

许多人做生意,只会想要赚更多的钱,我一样想赚钱,但我也会非常在乎,这块布放到了哪里,做成了什么,我有没有成就感。

祖辈传下的不仅是手艺,更是中国面料、中国文化与世界对话的底气

2019年,我与艺术家蒋友柏合作,将《七彩鹦鹉》图案融入杭缎手帕设计。这一成功尝试为纹样创作开辟了新方向。后来我们进一步拓展杭缎的应用范围,收集服装裁剪过程中的边角料,制作成花卉、耳环、手包、屏风、手机挂件等衍生产品,让这些产品成为传播杭缎文化的新载体。

杭州亚运会期间,我们厂是临平区唯一进驻亚运村的非遗手工体验项目。我以临平“藕花洲”为灵感,用绿色杭缎制成栩栩如生的“莲蓬”,吸引了许多亚运村“村民”的围观和赞叹。

我深知,祖辈传下的不仅是手艺,更是中国面料、中国文化与世界对话的底气。

我还钻研了植物染工艺,通过提取天然植物色素,研发出特色手工染色技法,并将植物染工艺引进非遗课堂。

梦想一点一点实现。父亲不善言辞,但当他把厂里的决策权交给我时,我知道,他对我心里是认可的。我之前想要打造的杭缎织造展陈中心和体验室也陆续开放,我把太奶奶陪嫁中的老式脚踏织机,郑重地摆放其中。每当观众来访,或是给研学的孩子们讲解杭缎故事,我总会坐在这台历经百年风霜的织机前,邀大家共同参与这场古老的“编织游戏”:左脚轻踩踏板,经线便顺势分层,织出细密的梭口;左手轻巧地掷出梭子,裹着纬线的梭身像尾灵活的鱼,在交错的丝线间穿梭,稳稳落进右手;紧接着左手拉动织筘,将纬线一寸寸压实——这循环往复的动作,像游戏,也像《绸缎谣》所唱到的:“经纬相交似路口,路路相连可拐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