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黄立 整理 林鲁伊 沈佳颖
到今天,我做这个“文化特派员”已经整整四百天了。说实话,当初接下这个活儿,没有高大上的理由,纯属“意外”。
我是黄立,萧山融媒体中心的主持人。去年三月初,领导递给我一份红头文件:“台里要派人参加‘文化特派员’工作,你经验老到,非你莫属。”
我一听,有点犹豫。
领导宽慰我:“一个月去一趟就行,就当散散心。再说,你不是总说乡村好吗?”
我奶奶家在萧山义桥镇,“田里追蜻蜓,河里摸螺蛳”的记忆一直是我心里的“白月光”。但偶尔去与长期去,是一个概念吗?
“行吧,我去。”我还是答应了。毕竟领导都说到这份上了。
没想到,这一脚下去,就陷进了泥土里,再也拔不出了。还说一月一趟呢,这一年多,我有时候一天蹿两趟,车轱辘都冒烟了。
他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城里来的人,镀个金就走
我去的义桥镇昇光村,就在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三“龙”碰头的地方,山环水绕,真是块风水宝地。
报到那天是去年的6月24日,天下着细雨,田野上很空旷,村头一个戴着破草帽的稻草人杵在那儿。
到了村委会,村干部倒了杯茶,客套话里夹着生分:“黄老师,您是上面派下来的专家,我们这山坳坳里,怕没什么好让您发挥的。”
顿了一下,村干部又用方言说了句:“扣浪飞侬时间。”
他说的是:别耽误了您时间。但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城里来的人,镀个金就走,完成任务而已。
场面顿时有点尴尬。
还好,我在镜头前做主持人也好,在基层跑新闻也好,最不怕的就是冷场。
记者讲究“用脚底板写新闻”,说漂亮话没用,还是要拿出“干货”。既然村里不递“菜单”,我决定自己“点菜”,跟当年憋着一股劲从企业考进电视台一样。
我跟村里借了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老旧电动车,戴了顶半旧草帽,“突突突”钻进了人群里。
田埂旁,听种菜阿婆土味的乡音抱怨:“格两日雨落得噶多(下雨多),菜根都泡烂了,作孽啊!”
村口歪脖子香樟树下,是村里的“新闻中心”。摇着蒲扇的阿公阿婆,嘴里不停吐出老故事……
还有开往城里的745路公交车上,跟拎着大包小包蔬菜的卖菜老人,我也能唠好一会儿:谁家大龄子女没对象啦,谁家婆媳又吵架啦。
笔记本写了一页又一页,相机内存卡满了就换一张。
也算深一脚浅一脚,在昇光村这张地图上,钉下了坐标。总得先让村民们觉得,这个“黄老师”不是“蜻蜓点水”,是能一起坐小板凳、拉家常的自家人。
现在这群姐妹,早上Chinese Gongfu八段锦,晚上Square Dance广场舞
最开始,挺犯难的。萧山农村比较富裕,“带领致富”我做不到。村民们关心的是健康,是“有意思”的活动填满空闲时间。
村里的老人腰酸背痛是常事。行,先从普通的“运动”开始。
我嘴皮子是利索,可给大伯大妈讲“胸腔共鸣”“气息控制”,那真是对牛弹琴——倒不是说牛笨,是琴不对路。
还是要找个能挠到痒处的切入点。
这些年,健身气功“八段锦”很流行。我向所有村民(包括邻村的)发出八段锦课程的邀请,通过公众号、微信群、镇上的广播发出去,来报名的人从13岁到73岁都有。
我自己掏钱,买了个巴掌大的蓝牙音箱,个头小,声音蛮响。厚着脸皮请专业朋友来教课,我甘当“助教”,专管“掰正”动作。
大热天,汗水多,笑话也多。
隔壁村的钱大姐,年轻时是宣传队的台柱子,身段柔美。一打上八段锦,那兰花指翘得。特别是“五劳七伤往后瞧”那一式,大姐手腕一翻,指尖朝天,活脱脱“贵妃附体”。
我忍着笑,轻轻把她的手腕往下压:“这是体育运动,导引气血通经络,不是唱戏哦。”
大姐自己也笑:“哎哟,习惯了,几十年改不掉这‘千色色’的毛病!”
效果嘛,很明显。现在这群姐妹,是“早C晚S”的践行者。怎么讲?早上Chinese Gongfu八段锦,晚上Square Dance广场舞。大家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往上蹿。脸庞红彤彤的,跟擦了胭脂一样。
她们那点“学了就想显摆”的小心思,我一看就知,练了一段时间就带她们参加了区里的八段锦比赛。
喔唷,结果侬猜猜?我们捧了二等奖回来!
拍比赛视频那天,姐妹们天没亮就起床,互相帮着化妆、盘头发。拍完回到村里,太阳还没落山呢,谁也没急着卸妆,呼啦啦全涌到村中心的小广场上。自拍的、合拍的,手机“咔嚓”声此起彼伏。
朋友圈瞬间被“八段锦天团”刷了屏。我捧着手机,一条条反复看、反复听,嘴角咧着,顺手往酸痛的肩颈上贴了张膏药——这“战斗勋章”,贴得心甘情愿!
第二天,马上有村民找到我,用带着乡音的萧山普通话说:“黄老师,侬是实心实意做事情格,看得出!”
“沈佩兰晓得日本鬼子要来抢房子,就一把火先烧掉!这叫舍小家,为大家”
焐热了大人的心,我又“盯”上了孩子们。
暑假正是“种文化”的好时候。经典诵读课的通知一发,名额抢破头。那些跟我练八段锦成了铁粉的阿婆们,更是直接“杀”到村委会:“黄老师,我孙子一定要报上名哦!我是你的老学员了,要照顾一把咯!”
瞧,“后门”都走上了。
男孩小强活泼外向,女孩小梅嗓音好,这是两个“好苗子”。但小梅太腼腆了,还未开口就脸红。我横下心,一点点带着她,从和她说话,到点名让她发言,再到让她一句句朗诵,终于成型了。
一个月后,俩小孩登上了“村晚”大舞台,朗诵《珍惜》。带着奶味的童声,认认真真地念着“如果你失去了它。要时时提醒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像江水一样在你身边流淌……”
台下的村民都叫好。尤其是小梅的妈妈,红着眼圈笑着说:“哎哟,阿小梅港得噶好(讲得这么好)!我都不晓得伊还有这一手!”
趁热打铁,我把义桥革命历史纪念馆当做培养“小小红色讲解员”的主课堂。我把沉甸甸的革命历史,变成逐一揭开的“盲盒”,变成孩子们听得懂、记得牢的大白话。
讲到抗日女英雄沈佩兰时,我问:“为啥她要放火烧掉自家这么漂亮的房子呀?她是聪明勇敢,晓得日本鬼子要来抢房子当据点害乡亲们,就一把火先烧掉!这就叫‘舍小家,为大家’!”
光听不够,得背,得讲。背书有窍门:抓住时间线这根“藤”,记住关键人物和事件这些“瓜”。
朗诵,更是我的老本行。摸摸小肚子感受一下起伏,然后收住,气息要稳住,眼睛大大方方地看着台下的人,感觉像在跟好朋友聊天,嘴角向上提,笑眯眯地讲故事。
每次上课,我都让孩子们轮流录视频。孩子们劲头很足,挺着小胸脯,念得字正腔圆。电视台的老同事也被我拉来拍视频。
面对镜头,这些光脚跑田野的孩子,神态从有点怯到变得自然。很快,他们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和认真——能“上电视”,就能跟小伙伴“炫耀”了。
回村过暑假的大学生,也被我求爷爷告奶奶拉来,先是帮我剪辑视频,后来干脆开课教孩子们制作视频。为啥?被感动了呗。
把萧山农村大姐变成“朗诵达人”,我好得意
文化活动多了,村民胃口大了,开始主动向我“要文化”。
今年年初,村里的余大姐找我叹气:“黄老师,孙子嫌我普通话说得‘石骨铁硬’,讲故事‘讲不灵清’,能教教我吗?”
“行啊,教!”我一口气答应下来。
六七位大姐很快凑在一起。从拼音开始教太枯燥,得找乐子!于是我们玩起了配音。
周大姐自告奋勇当班长,开头几天她热情蛮高,可三四次课后,她悄悄跟我说:“算了吧,太难了!我的舌头老是打结,难为情煞了。”
班长不好打退堂鼓的。我使上了“牛皮糖”战术。
每周上课前,我先给周大姐打电话:“周姐,今朝有个新片子,老有趣葛,侬不来要后悔!”“周姐,上次侬配卖鱼阿婆的声音,腔调不要太像哦!今朝再试试?”
课上,她只要有一个字音读准了,我就竖大拇指,给个拥抱。
周大姐的进步,其他人是羡慕嫉妒恨。
有一天,村干部高兴地告诉我,他清早路过周大姐家,听到里面传出蛮标准的普通话,“床前明月光……”他还在想,大清早哪里来的北方人?凑近一看,原来是周大姐!
把萧山农村大姐变成“朗诵达人”,我好得意,随手发了一条朋友圈:“我在乡村教配音,欢迎来蹭课。”
结果,几个小姐妹真的就开着车,扑腾了一个多小时找来了。不光蹭了课,她们还拍下“乡村课堂”的短视频,发布在网上。
现在,昇光村里的文化“菜单”很丰富。孩子们的小小讲解员、国旗下的演讲、经典诵读,阿姨们的配音课,甚至我还客串过带货主播,帮村里的果园直播卖水蜜桃和翠冠梨。
今年正月十四,村里举行传统民俗活动:马灯巡游。为了拍到最好的镜头,凌晨四点多我就赶去了。
人乌泱泱的,呼吸形成的白雾气在夜色中升腾。马灯表演在镇上绕了一圈,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欢呼声。
看着这番热闹,我心里热乎乎的,真的很想让外面的人看看,昇光村不仅有老故事,还有鲜活、有劲儿、飘着香气的生活。
“黄老师,这钥匙给你,以后迟了,好进来休息”
我做的事,村干部们都看见了。
有一次“稻田朗读课”,我光顾着拍夕阳下金灿灿的稻浪、孩子们读书的小脸,回去晚了,村委会的大门已经锁上。
第二天一大早,村干部找到我,塞给我一把崭新的智能钥匙:“黄老师,这钥匙给你,以后迟了,好进来休息。”
钥匙小小的,塑料壳,握在手里却挺沉。这把钥匙,像一把刻刀,在我这个“外来人”的身份上凿下了“村里人”的印记。
这“村里人”也有狼狈的时候。
那天,清早五点,我就爬起来,开了三十多公里车赶到村里;上午连着上了八段锦和“讲解员”课,嗓子冒烟;下午帮村里果园直播卖梨,订单太火爆了,我就帮着装箱,又去城区送货,腰开始直不起来;晚上去小姐妹的直播间蹭流量,帮忙吆喝卖农产品。
半夜回到家,刚躺下,心就慌得像揣了面破鼓,“咚咚咚”狂跳。手脚冰凉,冷汗直冒,脸色煞白。
儿子吓得声音都变了:“妈!你怎么了?我叫120!”
医院急诊室的监护仪响个不停,医生皱着眉头:“严重低血钾!再晚点送来,心脏可能要出大问题!”
儿子攥着我的手:“妈!我知道你干得开心,早出晚归,把家里轿车当货车用。但你不能不要命。”看着大小伙子又急又心疼的样子,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对自己的身体一向有把握,这次估计是天热加上忙得连轴转……下次注意吧。
在村里做事,光热情不够,得懂人心
村里有一间空置了好久的小屋,位置挺好,背靠竹山。旁边还有一株古树,一汪小池塘。偶尔竹影投射下来,像一幅画。
我想着,能不能盘活它?
有次我去闲转时,不小心踩了满脚鸡屎。转头看见一位邻居大妈和十几只鸡在我身后。
知道我的来意后,大妈说话很冲,“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能当饭吃?”
等我真带着几个朋友去看场地,正商量着呢,邻居大妈和几个老姐妹就站在不远又不近的地方,脸孔板得像块铁。
“喏,又来了!格种(这种)破屋有啥好弄的?”“这地界,老底子(以前)是我们这几户的边角地。”
那话里的刺儿,扎得我朋友发毛。村干部也叹气:“环境差是一方面,村民这块道理讲不通,犟得很。”
我当记者的倔劲上来了,光讲大道理没有用,得让村民看到实在的好处。
我收购大妈们自己种又吃不完的菜,还有土鸡蛋和笋干,边买边夸东西好;让做木匠和电工的村民来接小屋装修的活,并承诺后续需要帮工,优先考虑本村村民。
前面那位闹意见的邻居大妈,我请她来烧家常菜,招待参观的朋友,500元一桌。她痛快地答应了。后来有烧饭的需求,我都找她。
几招下去,还挺灵。小屋周边的卫生环境好多了。邻居们路上碰见会点点头:“黄老师,吃饭没?”去串门也客气了。村民们偶尔来看装修,上下一转,丢下一句“房子弄了弄,蛮清爽嘛”。
这个叫“小满时光”的文创小屋一天天地变样,最终焕然一新,也被村民们接受了。我明白了:在村里做事,光热情不够,得懂人心。村民实实在在得好处,看到了盼头,一切才OK。
大家就等着今年十月份“小满时光”开张吧。
我还有个特别上心的事儿。微电影《黑瓦白虹》讲的是昇光村的抗日女英雄沈佩兰当年为了打鬼子,一把火烧了自家房子的历史故事。这是义桥镇和戴村镇一起做的文化项目。
我自告奋勇当了外联制片人,订几十号人的盒饭、半夜接送演员、挑群演、找道具、满山沟找合适拍片的地方……都是细碎的活儿,忙得每天充电宝不离身。
有一场戏,女演员要跳初春的水库。等演员哆哆嗦嗦地爬上来,嘴唇都冻紫了,我赶紧跑到旁边的农家乐买生姜,又去老乡家借红糖,蹲在小厨房的土灶里煮好,给演员送去。
镜头里,沈佩兰硬气的眼神在放光。围观者中,我大小年纪的学员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我偷着乐:一股精神能量,或许就此“种”下了。这正是我要的结果呵!
钱袋子鼓,人的精气神也必须鼓起来
昇光村这块土地,老底子的故事木佬佬,只是散落在老人们的记忆里,隐藏在老屋的角落里。
去年九月,我开始编写一部20万字的故事集,就叫《昇光纪行》。
每天背着相机、录音笔、电脑笔记本,在村巷田埂间“扫描”,活脱脱成了一位“故事拾荒者”。
千方百计请文化名人来,挨家挨户听老人们讲故事,一点点挖,一点点记。那些被虫蛀鼠咬的旧报纸、模糊不清的老照片、字迹发黄的家谱、奖状……都得翻出来。光听、光记还不够,我把讲述者布满皱纹的脸、布满老茧的手,都永远定格下来。相机的镜头,是我的另一支笔。
眼下,书稿已经写完一大半。我想着要把里面的好故事做成音频、视频。明年,我还想鼓动村里办个“昇光乡村朗诵节”,场地就在“小满时光”的老树下、池塘边,让村里的老老少少,用方言也好、普通话也罢,都来朗读自己村的故事,唱故乡的歌谣!
一天天的驻村生活,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更深厚、更丰富了。
以前来采访,匆匆来、匆匆走;现在,是真的扎下根去做文化。在村里搞文化,不能当“租客”,得做“房东”;不能做城里人,要做乡下人。得把自己粘贴在这方水土里。
萧山这地儿,经济起步比较早,钱袋子鼓,人的精气神也必须鼓起来。这份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饱满,才是我心中“共富”理想的样子。
天赐良机,“文化特派员”的使命落在我肩上,是沉甸甸的,却也无比踏实。从开始的不被理解、被冷落,到与村民融为一体,这种感觉,真的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