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白沙溪三十六堰
陕西凤堰梯田
西藏萨迦古代蓄水灌溉系统
白沙溪
口述 刘学应 整理 吴卓平 线索提供 全云峰
年轻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靠读书“跃出农门”。没想到,我的双脚最终又踏回了这片土地。
现在,我的工作重心就是研究那些凝聚着中华农耕文明古老智慧的灌溉工程,把它们的故事送上世界舞台,为它们申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的桂冠。
这种感觉就像是溪水流回了源头。我这个从黄土地上走出来的人,兜兜转转几十年,带着经历和所学,又回归这片土地,用另一种方式,重新认识它,守护它。
这不是简单的群堰,分明是活着的农耕史诗啊
2024年秋天,由我主持申报的“陕西凤堰梯田”“徽州堨坝-婺源石堨”两大古灌溉工程双双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至此,中国入选总数达到了38项。
这两大古灌溉工程,我们分别花了一年半、两年时间进行系统研究和价值梳理。前者的突出特点是“山水林田湖生命共同体”的生态理念,后者的特色在于“上塘下堨、塘堨并举”的独特体系。
我专注于灌溉工程申遗工作,最早是从2019年金华白沙溪三十六堰开始的。
那年夏天,我代表任教的浙江水利水电学院参加中国国家灌溉排水委员会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休息期间,有个年轻人盯着我胸前佩戴的校徽问:“老师,你也是浙江水院的?”
他叫江勤学,当时在金华婺城区水务局工作。小江提到家乡的白沙溪三十六堰——“东汉年间开建”“横跨45公里”“168米的天然落差”“现今仍有21座堰继续发挥着作用”“受益农田近28万亩”……
我听着,心跳都加快了,这不是简单的群堰,分明是活着的农耕史诗啊!
我们常常把浙江称为“东南形胜”,可它并非“自古繁华”。今天的鱼米之乡,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灌溉工程的发展与完善。它能对抗干旱,驯服无常的雨水,让大地孕育生机。
抱着试试看的念头,也带着专业直觉的兴奋,我和婺城区政府踏上了为三十六堰申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的征途。
我攥住那本族谱,这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证据链”啊
扎进史料堆里,才感受到艰难的程度。
关于东汉辅国大将军卢文台在高儒村首筑白沙堰,流传于民间的故事与传说多如繁星。但核心的工程智慧、科学原理、管理体系的记载和实证,却如同散落溪涧的沙粒,需要一一寻觅。
当地府志、县志里寥寥数语“卢文台率众筑堰”,可东汉的工匠用了什么营造技术?如何管理这绵延45公里的庞大工程?
我和团队成员踏破了铁鞋。有人泡在档案馆、文史馆里,有人三顾茅庐求阅史料孤本,有人一路寻找相关古迹的线索,我本人前往金华不下百次,在一次次实地调查走访中,我们力争在史料记载和历史遗存之间,找到对证。
在沙畈乡亭久村寻访时,一位老农从里屋掏出了一本修编于清代的族谱影印本。从这份影印件上,能看出原始族谱的纸张已被啃食出一个个虫洞,但上面赫然记载着卢文台及其部将、后人与当地乡民“以潭筑堰”等较为详细的史料。
我攥住那本族谱,突然眼前一亮,这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证据链”啊。
熬过那段艰难的日子,我们用三个月时间打磨出一份沉甸甸的申遗报告初稿。
那一刻,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深藏于浙中山水间的千年奇迹,终于被擦亮了。
流经三十六堰的水流,是文明繁荣的引擎
国际灌溉排水委员会制定的遗产申报要求,必须要有完整的史料证据链与物质证据链,且经得起验证。
在向国际灌排委提交申报之前,还需要经过水利部组织的初审和终审。只有通过国内专家们的“火眼金睛”,才有资格代表中国进行申遗。
在现场评审中,水利部专家提出疑问:“白沙溪三十六堰和四川都江堰相比,价值几何?”
我们亮出了扎实的数据、史料和物证:单一水系的36座梯级群堰;水位落差168米,甚至远超如今的三峡大坝;清代修编的《万潭堰帖》中清晰地绘制了万潭堰灌区渠系布局图,列出了堰址、配水系统以及引水灌溉项目,写明了“地、水、夫、钱”(即土地、水源、人和效益)的自治水规;至今仍有21座堰在稳固运行,持续滋养着27.8万亩农田。
流经三十六堰的水流,更是文明繁荣的引擎。沿溪两岸,曾分布150余座水碓、水磨、水转纺车等水动力设施。这些利用水力势能驱动的机械,极大促进了粮食加工、纺织业、制瓷业的繁荣与发展。
唐宋时期,白龙桥旁的“酤坊”酒坊远近闻名,地名“酤坊”沿用至今;水碓还用于破碎高岭土等制瓷原料,直接推动了婺州窑的兴盛与繁荣;韩国新安外海海域那艘600年前沉没的古商船中,就打捞出大量产自婺城琅琊镇铁店窑的精美瓷器。
三十六堰保障了农业丰产,而粮食富余催生了酿酒文化,生活安定孕育了龙灯、庙会、祭祀等民俗活动,也支撑起如婺州窑这般精湛手工艺的传承与发展。
当我们将这份跨越社会历史、工程科技、自然生态、文化艺术的综合价值报告清晰呈现后,获得了专家评审组的一致首肯。三十六堰成功通过了国内评审,入围2020年度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候选名单,申报工作初战告捷。
有同事开玩笑:“刘教授,你说当年卢文台率众筑堰时,可曾想到千百年后有一群人在这里热火朝天地为工程申遗?”
我一听就乐了,但也明白玩笑背后的深意。卢文台当年所求无非驯服水患,引水灌田,泽被黎民。而我们申遗的意义,就是要让世界看见,白沙溪三十六堰是中国乃至世界农业灌溉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它深深镌刻着地域文明的独特烙印和文化传统。
尤其重要的是,历经近两千年沧桑,它至今仍在高效运行,是水资源可持续管理的经典范例,更是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始终追寻的核心价值。
这里年降雨量只有150至300毫米,每一滴源自雪山冰川的水,都极其宝贵
将精心打磨的白沙溪三十六堰申遗报告提交给国际灌排委后,我以为能稍作喘息。然而一个重要的电话,把我引向了更遥远的地方:西藏日喀则。
作为重要援藏项目之一,水利部委托我主持萨迦古代蓄水灌溉系统的申遗工作。
接到这个任务,我心头沉甸甸的。日喀则市的萨迦地区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高原反应是实实在在的考验。这一片夹在喜马拉雅山系和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山之间的河谷,它的灌溉智慧,和我所熟悉的江南水网、中原大地大为不同,完全是一个充满未知的研究领域。
这份挑战,也激起了我探索的渴望。
2020年9月,我和几位同事第一次前往萨迦。飞机在拉萨一落地,高原反应立刻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看着大家苍白的脸色,反应还算轻的我只能咬咬牙,全程由我一人驾车,载着大家前往萨迦。
凌晨2点,县城稀疏的灯火终于出现在眼前,但疲惫也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可时间不等人啊。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强撑着身体,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第一天,就把当地水利、文旅、农牧这些职能部门跑了个遍,迅速建立起沟通协调机制。
来到萨迦,我深刻体会到水资源的重要性。这里年降雨量只有150至300毫米,每一滴源自雪山冰川的水,都极其宝贵。我们的研究,一步步揭开了萨迦先民应对这严酷环境的智慧画卷。
面对高耸的地势、复杂的地形,甚至连运块石头都费劲的困难,先民们没有蛮干,而是顺势而为,沿着冲曲河建起了一个个蓄水池,有的是依自然形成的水潭用块石围筑,有的是人工开挖、蓄水而成。
最让人赞叹的是蓄水池的“敞口”设计,高原的冰雪融水凛冽刺骨,直接浇灌会冻坏植物根茎。可这敞开的池面,让高原的阳光充分照射进来,愣是把冰凉的雪水晒暖了。
看似简单的一招,为高寒环境下青稞的生长,创造了至关重要的条件。
这背后,是对自然规律的洞察和利用。萨迦当地有一首格言诗,“无用泉水夏天流,春天需水时干涸,若欲河水引进塘,放水养池是良方”,精准概括了先民们治水的智慧。
乡民冲我爽朗大笑:“丰收了嘛,高兴,你也来喝嘛”
萨迦古代蓄水灌溉系统的智慧,不只有石头和池水,还有那套沿用至今的管理制度。
灌溉系统由两位被称作“措本”(职位名称,相当于“乡长”)的官员共同管理,他们要巡视整个蓄水灌溉系统,定期清理淤泥杂物,还要调解用水纠纷。所有水闸的总开关,牢牢掌握在措本手里,保证了水资源调配的公平。
当蓄水池的总闸打开放水时,受益的每一户人家,都要派出一名代表,叫作“水女”,早早守候在通往自家田地的小水闸前。他们的任务,就是及时打开那块石板或木门,把池水引入自家的小水渠。
一天傍晚,我结束工作走下山,遇到一群藏族乡民围坐在刚收割完青稞的田埂边,还有一股青稞酒香随风飘来。
我忍不住问:“咋在这里喝呀?”
一位乡民冲我爽朗大笑:“丰收了嘛,高兴,你也来喝嘛。”
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热。眼前这画面,田埂、新收的庄稼、劳作后放松的人、飘香的酒,不就是灌溉工程存在的终极意义吗?不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遗产核心价值最生动的注解吗?
水引来了,田浇透了,粮食丰收了,日子有盼头了,人心里的那份踏实和高兴,才最真实。要不是有任务在身,我真想坐下来,和他们干上几杯丰收酒。
这套蓄水灌溉系统自宋末元初起,持续浇灌着这片土地。目前,萨迦灌区仍有400多个蓄水池发挥着功用,灌溉着约10万亩的青稞产区,也使日喀则成为“世界青稞之乡”。
所有的付出,在2021年11月26日得到了珍贵的回报,西藏萨迦古代蓄水灌溉系统成功登上了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也成为目前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灌溉工程遗产。
年轻时拼命想离开的农村与土地,如今竟成了牵挂和归宿
站在萨迦海拔4000多米的蓄水池边,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经常会想起老家那个总爱干涸的小水塘。
小时候,我常蹲在塘边,想着要是能把这水留住该多好啊。没想到几十年后,我竟在雪域高原上找到了一个特别的答案。
我出生于安徽安庆的一个普通农家。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靠知识改变命运,离开农村,离开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谋一份好工作,让家里的日子也能宽裕些。
我考上了安徽建筑工业学院(现安徽建筑大学),当时兴奋极了。我还记得当年的高考分数,494分。当时全国都在搞建设,到处需要干工程的人,我就一头扎进了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
1987年大学毕业,我服从分配,到安徽省冶金工业学校教书。到了20世纪90年代,我辞了教职,“下海”去了企业,干过建筑设计,也干过项目开发。
2002年,我遇到了一个重大选择:是去北京一家工程监理公司当高管,还是作为引进人才去浙江水利水电专科学校(现浙江水利水电学院)教书?
为了能和妻子团聚,我选择了杭州。
原本以为回到高校就是安稳教书,没想到更大的机缘在后面。2019年,我作为负责人,带领团队为白沙溪三十六堰申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2020年,项目成功入选遗产名录的消息传来,我内心涌动的不仅是巨大的成就感,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近乎于乡愁的激动。
好像一道水闸被打开了一般,我又接二连三地为好几处古灌溉工程成功申遗。从西藏萨迦古代蓄水灌溉系统、江苏里运河-高邮灌区,到四川通济堰、丽水松古灌区、安徽七门堰,再到陕西凤堰梯田、徽州堨坝-婺源石堨。
算下来,我和团队已成功助力8个古代灌溉工程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
跑的地方更多了,但去的不再是建筑工地,而是回到了田野,回到了河渠边。年轻时拼命想离开的农村与土地,如今竟成了我最深的牵挂和事业的归宿。我研究它们,保护它们,向世界讲述它们历久弥新的故事。
努力推动申遗,是为了让人们重新认识尊重水性、顺应自然的中国哲学
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的177个项目中,中国拥有38项,其中,浙江省又以7项位居全国榜首。
今年,我们正在积极筹备“世界灌溉工程遗产教育基地”落地到浙江水利水电学院,希望将基地作为学术传承的枢纽,为今后的遗产研究保护打好基础。
从事这项工作越久,我越能体会到古代灌溉工程的营造是一门精深的实践科学,而系统梳理它们的价值,同样是一项严谨的学问。
几个世纪之前,先民们建造灌溉工程,并没有现代科学体系下的理论加持,但他们凭借卓越的智慧和经验,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方法论。我们的使命,就是站在他们的肩膀上,运用现代科学体系去解读、提炼并科学定义这些藏在古代灌溉工程中的智慧结晶。
举个例子,江苏里运河-高邮灌区以高邮湖作为天然水柜来调节水量,当里运河水位不足时,便泄湖水入运河保障航运,水量充沛时则通过闸门引流的方式放运河水入河道来灌溉农田。这种设计解决了“悬湖”“悬河”地貌带来的水患问题,同时以高邮湖、里运河和灌区农田三级联动的水利系统实现了水资源的科学调控与分配,这便是现代水力学中的“水柜原理”。
我时常和身边的同事、学生聊到,研究这些遗产如果仅局限于工程的技术层面,视野未免太狭窄了,需要站在更高维度,去审视它们对于文明演进的深远意义。
在给学生们上课时,我常常分享那些触动内心的细节和发现。譬如,在白沙溪,我发现三十六堰不仅设计了供竹筏小舟通行的船道,还有专为鱼类洄游产卵设置的鱼道。
反观近现代世界范围内不少水利工程,理念往往倾向于“与水对抗”。许多工程在规划建设时,忽视了水本身的规律与需求。其实,水也有独特的天性,它需要“慢下来”,历经奔涌的水流需要在低洼处汇聚,沉淀,才能滋养生机。
我们努力推动古代灌溉工程申遗的意义,正是为了让人们重新认识这种尊重水性、顺应自然的中国哲学。
它们值得被更多人发现、看见,并加以保护。
本版图片由刘学应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