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的缄默

2025-08-01

絮语 沈 韬

我低头看了看病床上沉睡的母亲,她轻微的鼾声成了病房的混乱中唯一的平静音符。邻床刷视频的声音震耳欲聋,我习惯性翻开电子书的页面,仿佛钻进壳里,像一只启动了防御机制的虫。

一只昆虫,遇到危险时会假装死掉,用来蒙蔽想吃掉自己的敌人,这是一位昆虫学教授和我说过的。虫的缄默,是我此刻的盔甲。

说起虫的缄默,也是我年少时安身立命的法子。那时放学后会去父亲单位写作业,以及用吸铁石吸父亲办公桌上的大头针、穿回形针项链、海绵缸灌水和印泥敲章。有一次玩腻后悄悄溜进几乎闲置的阅览室,在经济、历史为主的书籍堆叠的陈旧书架间,我翻到了《读者》《故事会》,幼小的心间豁然开朗。阅览室里陈年纸张的气息,似有似无的油墨味混合着灰尘,成了那时的我最隐秘的精神庇护所。那只孤独的缄默的小虫,终于找到了一道通往光亮的缝隙。

这份“缄默阅读”的滋养,渐渐发出小芽,带着生涩的姿态。学生时代的我是人群边缘那个习惯性缩进壳里的小虫子,下课后同学们的嬉闹,于我,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有在摊开作文本时,那层屏障才裂开一道缝隙。有一天,在班里如同“空气人”的我写的一篇小随笔,被贴在了最显眼的布告栏里。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缄默”的内部并非一片荒芜。

离开校园这座象牙塔,现实的重量远比病房里的喧嚣更为具体、更为粗砺。我熟练地启动“假死”机制,阅读一直在持续,我渐渐想象着把自己的文字印成铅字装进书本,就像文字有了靠山,临时房变成永久产权,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的归属感。

终于,某日下午,一份信件翩然而至。铅字清晰地印在散发着新鲜油墨气息的报纸上,我的名字赫然在目。同事推门进来,看到手拿报纸的我,“大家来看,上报纸啦”。这是一种对我这只缄默多年的虫子的确认。从此生活的缝隙都被这无声的劳作填满,投稿有录用也有被退回,我乐此不疲。

母亲在病床上轻轻动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轻微的鼾声很快又平稳地续上,还好没压住输液管,我的心提起又放下。隔壁床的“噪音”有增无减,人类的悲喜有时并不相通。我合上未真正读进多少字的电子书,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自己模糊而倦怠的脸。仰头检查吊在半空的盐水袋,药液正以固定的节奏,一滴,一滴,沉静地落下,如同墨汁在无声地积聚。药液又会流进母亲的身体,在某个器脏安营扎寨,发挥作用。母亲沉睡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安宁,我轻轻掖了掖母亲的棉被角,拿出包中的笔记本。缄默之虫的笔尖在纸页上落下一道道清晰的划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慢慢地筑起一个寂静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