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陈友望
在纪录片《行者》镜头里,主人公西泠印社理事、著名金石鉴藏家梁章凯背着半旧黑包行走在东京田端车站电子屏的瞬间,“缘分”二字在雨幕中亮起。这个画面恰似他四十载文化生涯的隐喻——用朴素的行囊,装载着沉重的文化使命。
20世纪80年代末,已在福州媒体界崭露头角的梁章凯做出惊人之举,二十多岁便毅然辞职赴日学习商业摄影。不久,在东京都美术馆,他以惠安女为主题的摄影组照震动了日本摄影界。
然而,命运的转折是他在一家文房四宝店的兼职之时。“日本人用银行印、姓名印贯穿一生,这让我重新审视刻在血脉里的金石基因。”梁章凯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感慨道,“东渡不是出走,而是更深地发现自我——这是一个外出求学者的顿悟。”
于是在后来的数年间,他潜心钻研中国文人印章,更与日本篆刻泰斗小林斗盦结为忘年交。2003年西泠印社百年社庆前夕,他敲开小林斗盦的门:“西泠印社中人”印章漂泊太久,“该回家了”。
这方由首任社长吴昌硕1917年篆刻的瑰宝,1997年现身上海拍场时被小林斗盦重金购得。经梁章凯以“回归故里”为缘的恳谈,小林斗盦慨然捐赠。当这枚印章钤在如今的西泠社员证上时,百年印社终于寻回失落的魂。
此后十年,文物归国航道自此贯通:他促成小林斗盦、菅原石庐等捐赠“齐国古陶文五十品”“邺城古陶文五十品”等珍品;动员高木圣雨捐出吴昌硕自用印“癖斯”;另还有数百件流散文物经他牵线,终归孤山北麓中国印学博物馆。
一句“回家”,重逾千钧。
远征 方寸间的学术互鉴
“收藏的价值在于研究,否则可能只是一个仓库保管员。”梁章凯常对学生如是说。
他的书房如同微缩的印学世界。他编著《吴昌硕金石书画集》上下册,梳理了缶翁的艺术全貌,填补近代金石研究空白。2023年出版《虞山印宗——赵古泥印存》,并策划同名展览,展出126枚稀世印章。开幕当日,他将珍藏的五方赵古泥原作捐予西泠印社:“实物与文献互证,才是活态传承”。2024年推出《然犀室印集》,将来楚生1949年至1955年创作的肖形印首次系统出版。二十年间追踪王哲言家族旧藏,终使“近代肖形印第一人”艺术重光。
他策展“小林斗盦遗作展”,穿越杭州、广州、福州、台北、香港五城;“赤井清美作品展”,在嘉德艺术中心引发中日书道对话;“日本瑶蓝印社陶瓷印展”,让杭州观众触摸东瀛篆刻新脉,展览请柬钤盖的来楚生“飞天”印,成了跨越语言壁垒的文化“护照”。
传薪 知行合一的文化承续
福州台江中平路的老画室里,灶火映着少年梁章凯的身影。父亲梁桂元教导许江作画时,三年级的他正踩着板凳炒菜。
“他天天帮奶奶做事,毫无怨言。”中国文联副主席许江至今记得,那个在油烟与墨香间穿梭的身影,早已将敦厚品格熔铸进血脉。“章凯的敦厚是骨子里的。少年时为学画者烧饭,中年让学子‘上手’名印——这种分享,恰似当年梁桂元老师赠我画笔的慈心。”
这份融入血脉的品格,在四十年后绽放出灼灼光华:
——2023年捐赠赵古泥名印时,他郑重将父亲编纂的《闽画史稿》影印本垫入箱底,让两代人的文化守望在此交融;
——福建师大讲堂中,当学子指尖触到冰凉的吴昌硕原印,有人惊呼:“方寸间能感受到山河的搏动”;
——樟林印社篆刻教室里,他躬身示范执刀法,向闽地学校捐赠的1300余方印石,正在少年们手中焕发新生……
梁章凯书案始终悬着父亲的一件旧作:闽江烟雨迷蒙中,一叶扁舟破浪前行。画角钤着吴昌硕所刻“传朴堂”大印——这方见证1939年西泠诸君子围桌赏印的印章,如今承载着两代人的文化守望。当纪录片《行者》镜头掠过他伏案钤印的身影,人们看见的不仅是学者匠心,更是文化基因的自觉承续。许江的比喻很是恰当:“他像一株行走的榕树,根须深扎金石岩层,枝叶永远向着故乡的方向生长。”
从昔日老画室灶台边的少年,到西泠孤山上的文化传承者,梁章凯用四十年步履证明:文化行者的背囊里,最重的不是田黄古陶,而是那份让星火燎原的痴心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