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佳俊收到中央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
来佳俊和教授一起讨论音乐会细节。
2021年7月来佳俊(前排左一)告别辛辛那提大学音乐学院。
来佳俊(中)和父母。
我不知道,当你第一次近距离地听钢琴演奏时,是怎么想的。
我第一次摸到钢琴,按下琴键,完全被吸引住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那一年我四岁半。我是一名盲童。
“我儿子的眼睛这么像我,真的看不见吗?”
如果让我妈妈讲述我的故事,她会从医院的暖箱讲起。
我是早产儿,出生时才6个月大。因为医院暖箱的用氧浓度过高,我的视网膜不幸发生了病变。
也就是说,打出生那会儿起,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我妈妈无法接受。她看着我的眼睛,一直看,说:“我儿子的眼睛这么像我,真的看不见吗?”
我的父母想尽了各种办法,希望我成为健康的小孩,哪怕能看见一丝光亮也好啊。他们带我去上海的医院。医生说,我的眼睛里有“暖水瓶底一样的锈水”,即使做手术,也无法恢复视力了。
最后还是我妈妈先振作起来。在我出生前,妈妈有过几次怀孕,都没保住。妈妈说:“佳俊来了,我们才有了自己的小孩。即使眼盲,但他活下来了!”
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有一次,妈妈带我去作客,那户人家有一架钢琴,我去摸了摸。妈妈见我喜欢,在我生日时,送了我一台电子琴。
我一直很喜欢生活中的各种声音。我有几个小水桶,敲敲水桶底部也能有好听的旋律。爸妈从不嫌我吵,他们知道我对声音感兴趣。
小区有个开小卖部的大伯,他主动带我去他朋友的琴行玩。在那里,我第一次按下钢琴琴键。
原来只要手指按下去,不插电,也会有声音。我一下子被这声音吸引了。也是在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位叔叔,后来知道他是《萧山日报》的摄影记者傅宇飞,他刚好来琴行等女儿放学。
傅老师爱唱歌。他唱起《青藏高原》,让我伴奏。我哪里会弹钢琴啊,只是根据听到的曲调,即兴乱弹。
傅老师又唱了歌曲《三套车》,我弹了和声部分。
傅老师很惊讶,说我是天才。他约我第二天再来琴行,他要给我拍照。
后来,这篇《四岁盲童,天生会弹钢琴》的报道刊登在报纸上。傅老师写道:“佳俊不是在弹琴,他是在复原一种感觉,这感觉完全来自内心世界。而大多数学音乐、创作音乐的人,只是在接受音乐。”
我爸问周老师,我这样的小孩可不可以把钢琴当专业?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去琴行玩。
那里的工作人员很好,欢迎我随时来玩。他们还向我爸妈建议,找个专业老师教我指法和乐理。
教盲童弹钢琴?我爸妈在萧山到处打听,找不到合适的老师。
2000年10月,爸妈带我去上海,托老乡找到了上海音乐学校很有名气的盲人钢琴教育家王叔培教授。
王教授也是盲人。他听我弹了一段,说乐感很好,但指法很乱。当时王教授快70岁了,没精力教这么小的孩子,而到上海学琴成本太大,他建议我们回去找明眼老师学钢琴。
回萧山后,我有了启蒙老师,萧山青少年宫的吴幼琴。一年后,吴老师怀孕了,不能再教我。而我学琴的热情特别高,发烧了也要去上课。我爸妈联系了另一位钢琴老师:冯霞。
那时我已经上小学,在富阳的浙江省盲人学校读书。但我每星期向冯老师学琴,从未中断过。
2004年,我考出了钢琴十级,这是业余钢琴的最高级别了。冯老师说,她教不了我了,让我爸妈带我去北京找更好的老师。
我爸说,佳俊才10岁不到,太小了。
冯老师说,如果你们不去,我带佳俊去北京。
我们一家三口到北京后,一个钢琴老师都不认识。我爸突然想到,之前买过一套《钢琴演奏基础训练》光碟,教学的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周广仁。
我爸就联系学校,找到了周老师。第一次见到周老师,她正在给学生考试,听现场演奏。那时正是夏天,周老师说天气热,让我们在隔壁教室休息。等考试结束后,周老师听我现场演奏了几个曲目。
之前,我们只知道周老师是钢琴演奏家、教育家。其实,周老师的名气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
我爸问周老师,佳俊这样的小孩可不可以把钢琴当专业?
周老师回答,可以,但他的基本功太差,要有好的老师带他。
我爸又问,如果佳俊来北京学琴,你能不能帮我们找老师?
周老师说,可以,我帮你们联系我的弟子毛栋黎。
我在北京学琴,爸妈一边陪我,一边打零工赚钱
周老师当时76岁了。这么著名的教授,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刚来北京还没有自己的琴,周老师亲自去琴行,选了一台立式钢琴送给我。
我们家当时挺困难的。爸妈都下岗了。我在北京学琴,他们一边陪我,一边打零工赚钱。我妈除了做清洁工,还去做电梯工,每天早上7点出门,深夜才回家。
电梯上上下下,里面人又多,我妈待久了会头晕,但她对自己说:“我儿子在学琴,我要努力。”
毛老师教我最久。之前我已经学了六年钢琴。毛老师说我虽然弹得很溜,但还是缺乏专业训练。
之前,我从不怕老师。但我有点怕毛老师。他老是在思考:佳俊现在缺什么,最需要什么训练,然后给我布置作业。
比如,演奏时手指力量一定要均衡。就像一个人走路,不能深一脚浅一脚,必须听清楚自己弹出来的每一个音。
毛老师总能一下子听到我弹得最弱的那个音,让我回去反复练习50遍。一个音一个音练出来。
刚去北京时,我很不适应冬天。上课时,毛老师发现,琴键上怎么有血。看到是我的手指裂开了,毛老师说:“我今天给你上一课,你需要好好去保护自己的手。”
直到现在,我一直和毛老师保持着联系。
最遗憾的是,2022年周广仁老师去世,我不能赶回北京送最后一程。毛老师和我爸爸联系时,我们心中都悲痛万分。
周老师叫我“小家伙”的场景,永远在我心中珍藏着。
我和郎朗四手联弹了一曲,作为当天的压轴曲目
2008年1月,钢琴家郎朗要在刚启用的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举办一场钢琴公开课。我被选为现场的5名学生之一。
郎朗当时26岁,已经和许多世界顶尖交响乐团签约,是名副其实的“钢琴王子”。
公开课上,我作为唯一的盲童,演奏了一曲《平湖秋月》,又和郎朗四手联弹德沃夏克的代表作《斯拉夫舞曲》片段,作为当天的压轴曲目。
记者在演出结束后采访我爸爸,是否希望儿子成为郎朗那样的钢琴演奏家?
我爸爸回答,“我们只跟自己的钢琴演奏水平比。今天听到了什么曲子,学到了什么演奏技巧,只要有收获,佳俊就开心。”
记者挺好奇,问我是怎么背谱的。其实,我记谱全靠背。后来练的曲子比较大,声部也比较多,就请老师单独声部演奏一次,我录下来,最早用磁带录音,后来用录音笔。
也有记不住的时候。我就玩命地听。听一个段落,去钢琴上摸一下,再不行就重复。
我把自己的练习曲录下来,再反复听。哪个地方不对,就再练。
2009年,我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成为全校唯一的全盲学生。我的专业课在音乐学院附中上,文化课在北京市盲人学校借读。
在附中读书时,我上课用的是学校的三角钢琴,回家练琴仍用周老师买的立式钢琴。
2012年暑假,我家乡萧山的一家琴行和一家企业,送了我一架雅马哈C3三角钢琴。
这架钢琴当时售价要20多万元,对我来说高不可攀。我又确实渴望能有一架更好的琴。从演奏角度说,三角钢琴比立式钢琴的琴键反应更快,有更大的共振空间。
为表达感谢,那年暑假,我在萧山歌剧院开了一场独奏音乐会,演奏用的就是这架琴。曲目是我自己选的,上半场是巴赫《意大利协奏曲》第一乐章、肖邦的《玛祖卡舞曲》;下半场有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这是我第一次开独奏音乐会。很多观众都是带小朋友来的,观众席里总有声响。可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演奏中,我听到的琴声,音阶从轻到响,都更清晰,好像可以到达四面八方。
钢琴能做到这种程度,真了不起!
演出结束后,这架琴从萧山托运到北京。直到这架琴到北京了,我都还不敢相信它真的属于我了。
我是北京高考历史上首位全盲考生
2015年,我参加中央音乐学院的专业考试,考了全国第六。
我是北京高考历史上首位全盲考生。同年6月,我使用盲文试卷参加了全国普通高考,文化课考了409分,超出当年北京艺术类本科录取线67分,其中英语考了144分。
我如愿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钢琴演奏专业。
我是8岁学英语的。邻居姐姐送了我人教版小学英语实验本的配套磁带,我先是听着玩,后面跟着磁带学,不懂的就去问邻居姐姐。英语很有趣,我爸就去书店把这套磁带买齐了。
后来,我跟着磁带学《新概念英语》。2009年,我在北京参加外研社组织的新概念英语大赛,得了一等奖。
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后,我开始看西方音乐史。我一面用盲文读中文译本,一面在网上找了英文版有声读物。
2018年暑假,我应邀赴美国参加布里瓦德夏季音乐节。这个音乐节被称为演奏界的“奥斯卡”,有近百年历史。
我在音乐节上结识了辛辛那提大学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迈克尔·切尔托克教授,他希望我本科毕业后能去辛辛那提深造。
不久我就收到了辛辛那提大学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对方提供全额奖学金。
我是学西洋乐器的,总要漂洋过海去见识一下。
我告诉自己,在学习演奏的路上,永无止境
六年里,爸妈轮流来陪我读书。我妈说,她是来做我的“导盲犬”的。
妈妈常蒸好馒头,等我下课。吃两个馒头后,我继续去上课;碰到学长学姐毕业搬家,妈妈会去淘一些二手家具,宝贝一样搬回来。爸妈一直在为我付出,没有一句抱怨。偶尔我妈会说“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比如学会用煤气了,会煮拉面了……他们希望我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不是怕辛苦,是为了我更好。
学校里有很多演奏会水准很高,还是公益演出,不收门票。我就去听。我感叹指挥的出色,能让不同乐器的音色都被完美刻画,还有钢琴与其他乐器之间的配合。
我告诉自己,在学习演奏的路上,永无止境。
我的手不大,手掌也不宽。遇到大跨度的练习曲,我就老老实实地练习。
小时候,我家只有客厅里有空调。夏天,我就开着房门练琴,爸妈在客厅看电视也影响不到我。
到美国学习后,没有专业课的日子,我也会一天练三次琴,一次练2到3个小时。
我是从业余演奏转入专业演奏的。专业训练不只是手指的训练,也包括脑子、身体、耐力。这是持续终生的学习,当你领悟这点之后,不管看谁的演奏,都会变得谦卑。
我的教授对我说,不论我们面对什么作品,首先要用学生的心态来对待。一生的曲子弹不完。
我想回国做一名对钢琴事业有贡献的老师
2021年,我考入印第安纳大学雅各布斯音乐学院,攻读钢琴演奏专业博士。
从博士阶段开始,我担任学生助教,给本科生上课。我也做小时工,帮教授做钢琴系秘书,发邮件、组织活动、和教务处沟通。
我很喜欢教学,又割舍不下钢琴演奏。我与钢琴已经如影随形,仍时常会为琴声怦然心动。如果遇到喜欢的音乐,我会忘了时间,忘了身处何方,只在音乐里徜徉。
博士毕业后,我想回国做一名对钢琴事业有贡献的老师。
我们国家的盲人融合教育也发展了一段时间了。我能去中央音乐学院读书,我能走出去读博士,都是因为国家的政策。我相信更多有机会走入考场的考生都会学有所成。
2024年8月,我回萧山过暑假,正好北京青年合唱团来杭州巡演,指挥邢珊珊是我多年好友,她特意寄了演出票来。
那晚,合唱团里有一首曲目是《海豹摇篮曲》。这首曲子的词作者是英国小说家、诗人吉卜林。曲子是吉卜林在其短篇童话《白海豹》中,白海豹科迪克的妈妈哄他入睡时唱的歌谣。
邢珊珊在现场问,有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
我举了手。
歌里唱道:“没有风暴把你吵醒,没有鲨鱼扰你梦乡。安睡在大海怀里,海水把你轻轻摇荡。”
对我而言,钢琴演奏事业就像“白海豹”的“摇篮”,而家乡就像大海的怀抱。
我现在正在准备毕业音乐会,进入到秋季学期后,我会继续投简历,希望能在毕业前后找到适合我的工作,施展我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