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考,我合格了
池来
体检这件事,开始变得重要,也许是从我穿上手术服那年开始的。
有一年冬天,一个小结节反复让人觉得疼,躲不过了,去看医生,医生直接给开了住院单,安排手术。从那之后,年年体检,都成了一场大考。
考前,有同学来加油。“不要紧,你属于考前紧张,总是担心自己考不好,但是成绩出来,就还挺不错。”
考后,等不及体检报告正式公布,家长急吼吼地发信息来,就像要看成绩单一样,不仅要看各个科目,而且要看年级位次,逐条去看各项指标。
我父母都是医生。母亲对我的体检报告有“执念”,让人不容抗拒。“第一,有病不瞒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第二,病不讳医。有病不瞒医生。”父亲的话让人温暖,“平时,也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给你看看体检报告,说明父母还有用。”
正因为如此,体检前一天,或者更早一些时候,我会担心万一考砸了,父母的难过多过于我。我害怕生病。不是因为害怕苦痛,而是害怕父母会为我心忧。
作家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里写道,刚到医院报到的陆文婷,安静得像一滴水。等人到中年,她连续做好三台手术,病倒在抢救室,孙主任看到奄奄一息的她,心生怜悯,说她如“一茎瘦草”。这两处描写,让人心中一叹,像极了从20岁到40岁的我们。一滴水里,是四处涌动的希望;一茎瘦草之中,内在的坚持也更为恒定。
等到了医院,领了体检表。一项一项画勾排队走过去,真的像独自上考场,埋头答卷。
内科检查,医生做触检时,我会因为被碰到了痒痒肉,抿着嘴巴,忍笑。医生看我一眼说:“还能这么发笑,这人生挺好。”等到超声波检查,躺在检查床的一瞬,都会像孕检时那样郑重,好像在肚子上画了个圈,就能听到女儿的心跳。
那样的两三分钟,让人感念。好像,这一年的光景里,只有这样的两三分钟,我才完全属于我自己,也完全代表我自己。其他时刻,我是女儿的妈妈,我是父母的女儿,我是各种身份。那一个真正的我,总是隐匿在这些爱的身后,渐渐地,我都忘了自己。
等时间过了一个多钟头。会分别收到父母短信。母亲说:“血常规的报告差不多出了,发我。”
父亲会写:“体检顺利吗?”外加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会直接打电话给他俩,是为了让他们听到医院走廊嘈杂的声音,“都很好。等一会儿。”
我一直对医院感到亲切。小学时,我读医院附小。整个童年的记忆,都与消毒药水相关。
刚刚当记者时,我写急诊室故事,有时候一天要去三个医院的急诊室,近距离目睹过各种伤痕,也见过生死面前的争分夺秒。
有好几次体检,我会经由门诊走向急诊室的一端。这是一段我曾经每周要走过好几次的路。我会暗自庆幸自己今天来到这里,不是因为谁的人生突然遇见了不幸,我只是为了体检才来了医院。
体检完毕,骑车回单位的路上。一项一项检查结果陆续发来了,红箭头出现得不多,我像17岁得了高分一样,赶紧报告父母,觉得自己卸下重重心事,又是崭新的人了。此刻心中对拿到健康卡的感激,就像眼前这浓密的绿意,无法回报。
我依然很听话地第一时间发信息报告。是因为我明白了为人父母的心。
就像我陪女儿做一周岁体检时,抽血要抽脖颈上的静脉血,女儿一条长长的泪痕落在肩膀上,我的眼泪铺满整个眼镜片。医生数落我:“你这个妈妈不行的,下次忍回去。”但从那时起,我就明白,父母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真的把所有甜蜜筑得坚固。有些时刻,真的要靠女儿自己。往后,这样的时刻恐怕越来越多。
年轻时,总是想得到一份爱,好像那样我才不会胆小。而今,得到过这样的爱,才明白,陪伴自己更久的只有自己。如果要是早二十年明白这样的实情,我应该会在各项答卷中学得更好,考得快乐。
但无论如何,今年的这场大考,告一段落。我合格了。
返厂检查,一年一次
戴维
单位体检这件事,好像比婚姻的年龄还要长。有心人如果累积起来,漫长岁月里厚厚一摞体检报告,像不会说话的档案,比你自己更清楚你这具肉体:年复一年的水滴石穿,日渐衰老的来龙去脉。
一般人对体检的重视程度,和年龄正好成正比,年纪愈长,愈以郑重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或者惶恐地说,这一关。
以本单位为例,每年都安排在杨柳复苏的三月,号召大家去体检。在我看来,要过了这一关,一年的忙碌才算开始,也才可以真正开始。
回头望望,部门和同事换了几茬,体检的医院倒未曾改变,连导医小姐的面孔都有几分熟悉了。
只是人的心境,在趋向年老的时候,对体检的不确定感也在增加。每年要复查的项目又多了几个,做B超的时候医生也停止了闲聊,仔细探寻着皮囊之下的奥秘。
也会有在体检台上出神的时刻。那是脚上手上胸口夹着测心电图的导体,平躺着眼望天花板;或者在做CT的“太空舱”里,机器提示你吸气呼气,周围只有螺旋CT机旋转的声音,整个带轻微辐射的检查室里只有你一人,孤身一人,这才是彻底的放空。
体检就像时间一样公平,它不会因为年龄、性别、职务、财富,对人另眼相看。每个人都在收获结果,都在走进最深的内核,城堡没有了,道路畅通了,我与我周旋太久了,该明心见性地见见自己了。
体检前后,我们多少都会发誓,要改变以往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多运动,少喝饮料,少点外卖。
即使只坚持了一时半会儿,那也是可喜的突破。因为关心自己不是一件常做的事。我们会懈怠,会挥霍,会躺平。就因为是凡人,才有循环往复的生老病死吧。
可以把体检看作是,肉身凡胎每年一次的返厂检查。它神秘,神圣,还能扯上一点量子纠缠的玄妙。今年不知哪里来的灵感,体检那日我定了早上六点的闹钟,打车直奔医院。等我冲刺到九楼体检中心,已有一群不认识的退休职工团团簇拥着接诊台。那排队也是有讲究的,每人身份证依次排好,一条长龙摆在桌上。
我向前台打听,最早几点到的?前台阅人无数,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说,你拼不过老年人的,最早六点就来排队了。你们上班的嘛,太早来没有用。
七点整,抽血的医生上班了。大家撸起袖子,等待着一夜未掺水的鲜血在针尖的帮助下奔赴四五个试管。这个体检的头班车,气氛就是和别的时段不一样。我好像误打误撞加入了一次老年团建,耳边是比西湖水还要浓郁的杭州方言。
我遇上的退休职工不知是哪个单位的,但显然都是知根知底的同事,他们互相叫着对方“抄号”(杭州话,绰号),互相不正经地打趣,分不清在“戳蹩脚”,还是在开玩笑。恐怕相交二十年以上的老同事,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一针见血,过足嘴瘾也要戳上“一刀”。这画面搬到小说里,定是人情风俗的名场面。
既是体检,也是老友相见。见到老同事,互相拉着衣袖问,多少年不见了,你搬到哪里了?这一向可好?
也有坐轮椅的老人穿着家居服,被保姆推着来的。一些人赶紧围上去,问候那个连话都说不清的老人。
也有些是赶上了提前退休的末班车。一个阿姨说,等下回趟家收拾一下,中午出去打麻将。另一个阿姨问:“你去哪边?吃饭怎么办?”“滨江那边。我开车过去。饭嘛也在那边吃。”退休后有一个好身体,有一颗玩得动的心,简直比金子还金贵。
九点整,第一批人潮渐渐落下去,检查完毕的人纷纷去吃医院附送的早餐。体检的那条走廊慢慢声浪渐低,人倒是不少,依旧黑压压的一片。
是年纪轻的上班族们来接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