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山老街柴悦昌号（1954.9-1960.10）图山巡回医疗站站址之一
1960年东梓卫生所全体工作人员合影，前排右一为张绍富
张绍富在诊疗（资料照片）
用来称贵细药材的秤
杜煎鳖甲胶木牌
从屠山角度看上图山村
张家老宅旧貌
柴惠琴
上图山在富阳区场口镇的东南面，是个中医古村落。这一点，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都有着确凿无疑的证据。
从村落形态上看，上图山三面环山，一条图山溪自甑（音：zeng）山山脚石明堂水库出发，自北向南，一路穿过村庄和田野，汇入瓜江随后流入富春江。另外，直到现在，进出上图山的交通线，仍然只有一条桐常线。这条公路，村东通常安，早年是连接浦江、诸暨、湖源、常安的主要道路，村西是个三岔路口，一头是桐庐深澳方向，一头通往东梓关、富春江。
在公路出现之前，上图山老街承担了交通商贸往来的重任。
从村庄的名称说起
上图山村旧名屠山村，南宋咸淳四年《临安志》的富阳县境图中有图示，另据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富阳县志》的记载，隶属屠山十一庄，为上屠山村。村名来自村西的屠山，这座山因西汉末至东汉间申屠刚、申屠蟠先后隐居于此而得名，曾名申屠山，后简称为屠山。
这个古老的村落，因申屠氏定居而逐渐形成，又因人口的迁徙，和人数的增减，不断发生变化。如今，上图山的村民主要以南宋末年迁居于此的柴姓为主，村里有民谚“柴李吴屠臧、金凌方郎张”述说了目前村里的十个大姓。
民国期间，屠山村的乡贤感慨生逢乱世，将“屠”字雅化为“图”，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此后，“图山”一名沿用至今。
最近的一个多世纪，图山村经历了一段建制变化快且多的岁月，其中一个时期，图山设过“图山乡”，后又和“东梓乡”合并为“东图乡”，再又并入场口镇。如今，在320国道及杭新景高速场口、深澳之间的道路上，还可见到的“东图”地名标注，为这一百多年的地名变化留下了些许印记。
虽然图山的村名来源自“屠山”，但现在村庄最有代表性的山是村东南向的甑山以及村北的狮子山。
甑山是场口镇的最高峰，每年冬天场口的第一场山头雪总是先覆盖其上。《富春瓜坵孙氏宗谱》有诗《甑山云雾》：“奇峰崒嵂云为帽，怪石参差雾作鬟。莫道此中无佳趣，静观不是在人寰。”一年四季，清晨及雨后，甑山的山尖尖常常隐于云雾中。
从“狮子口”能看见村庄全貌
可以这样描述场口的地形：自甑山往北，山势渐缓，远山次山潆洄呼应，低丘缓坡、盆地小平原穿插其间，直至富春江的沙洲浅滩。站在甑山山顶小平台，往北面看，视线里的山一截一截矮下去。
甑山海拔834.6米，根据古地图的记载，明代称“正山”，清代呼“甑山”，民国初谓之“景山”，和当地方言一致。根据上图山及临近常安、湖源的地理环境，从古籍中寻找这座山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唐《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五·富阳县》，上有记载为“湖洑山，在县西南五十里，甚幽邃。重叠险远，每时有扰攘，人皆逃避于此山。”
南宋咸淳《临安志·卷二十七·山川六·富阳县》载：“湖洑山在县西南五十里，高三百丈，广一百三十二里。上有石城石楼。侯景之乱，里人姓陆者率乡邻保固之全，活万计。”明万历七年《杭州府志·富阳县图》则标载为“胡洑山”，边上有“古城、正山”地名。清代古地图上称为“湖洑山”。根据地形地貌，可推断甑山为湖洑山主峰。
山上有古道，起点为山脚石明堂水库，途经平登口、雄坞凸、饭包石到陡柱皎，全长5000米。从陡柱皎向东走是大湾山山顶，往东南方是常安镇泥舍村。向南走500米是桐庐县江南镇肖水顶旅游区，也可通往湖源乡牛峰岭、上南坞，向西是烟火围山山顶。甄山古道曾经是周围乡镇农产品交流商贾往来的要道，沿途森林植被完好，林木葱郁，山上的红枫自成一景，可惜知晓的人不多。山林间野板栗、野生猕猴桃藤多见，黄精、玉竹、野茶树也寻常。山上直到20世纪80年代尚有野狼出没，如今最多最常见的已经是野猪、野兔、黄麂、乌梢蛇等动物了。
甑山也是一座界山，与常安、湖源及桐庐江南镇青沅村接壤。山上灌木丛生，是方圆数十里的柴山，有这样的故事一直被当作笑话在乡间流传。传说，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有几个人萍水相逢在一处茶摊喝茶吹牛并闲谈家乡的富户。上图山人这样说：“你们这算什么，我们村最富的是柴甑山，他家谁上门都有工钱可得，大人去大人工钱，小孩去小人工钱，一年到头都有工好做。”于是，众人惊叹之余甘拜下风。后来，有听说了的人来上图山寻访柴甑山家，才知道说的是甑山。当然，村里人说柴甑山家确实富裕，甑山是老祖宗买下来的“公山”，山上的柴火谁都可以砍走，确实是谁来谁都能靠干活得到工钱。
和甑山的高大相比，狮子山是座非常秀气的石头山，它貌如其名，像只大狮子卧于村庄北面。山上有座很小的泗洲庙，正好处于狮子口中。站在这里面朝甑山，能看见村庄全貌，也能看见图山溪从田野隐入村庄，又从村北流出奔向另一片田野。根据村里《富春柴氏宗谱》的记载，这座庙始建于明朝嘉靖二十二年（1543），距今已近500年。传说是柴姓十三世祖柴湖所建。到了每年的正月初八，泗洲庙里人来人往，人们纷纷进庙里“过关”，祈祷一年平安顺遂。
传说与现实里的中医故事
柴湖是上图山现存史料中最早记载的中医。有一则采集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并收录于《富阳县志·方技传》的故事，记录了柴湖如何学医及发家。在这个故事中，少年柴湖因助人为乐获赠一枚能治病的银针，当时正好柴湖的舅舅患足疾数年，他用针刺病患处，果然好了。之后，四面八方来求医的人不计其数，遇见内科不能针刺的，柴湖就开药，并用银针在汤药里搅动，病人喝了汤药也能好，给人治病柴湖还不收钱，他的意思是治病的银针为人所赠，并非他技艺好，收费就违背本心。他曾经到过严州府（今建德梅城古镇），当地郡守听说他来也延请他为其母治病，果然也治好了。为了表示感谢，郡守就准备了木材等物，到上图山专门为柴湖造了一幢宅子。
后来有一天，柴湖坐在家中，看见一只喜鹊停在屋檐下，缩着一只爪子聒噪不停。他估摸着这只喜鹊的脚上也有病痛，就把针拿出来向喜鹊示意。喜鹊飞下来，柴湖刚刚刺了喜鹊的爪子，它受惊带着针飞走了。不久，柴湖就去世了，时年七十九岁。
在家谱的记载中，柴湖实有其人，行医制药为业，时称“柴百万”，在他五十岁寿辰时捐建了泗洲庙，供奉泗洲老佛，即观音化身。关于他的传说除了神异部分，施医、施药、助人为乐，却是上图山中医一贯以来的传统。
三面环山的上图山，山林之间包括田间地头中草药遍布，直到现在，很多村里人也都能说出草药的一二三来。
千百年来，短短一条上图山老街，药店、诊所、纸行、南货店有好几家。老街上的岔道延伸至村里，还有不少各有一技之长的草头郎中。数数那些至今还活在人们口头的医生：会看天花的“九龄堂药店”陈品华、陈品贤兄弟，善治伤寒的詹云熹，南京医科大学第一届毕业生的柴云连、臧宝善；还有善治中暑、霍乱症的草头郎中柴水根，把技艺传给了村里金云松、凌松昌，凌松昌又传给了沈喜祥，另有专治蛇咬的柴国根……
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张绍富除了家传的骨伤疗法外，也同时学了内科、妇科，对于不孕不育和肿瘤治疗都有所成，和他同年的柴梦駉则钻研妇科，在20世纪60年代通过富阳和海盐两地卫生系统的联合培训考核，去往海盐卫生院工作，也是上图山中医发展历史中的浅浅一笔。在上图山，家学渊源的中医、接受过现代教育的西医、师傅领进门的草头郎中一代接着一代，他们在老街上开了诊所或者在家中悬壶济世，使得上图山俨然成为十里八乡病患的福地，而行医施药的张氏骨科就是其中一家。
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的人和事已经湮没在村庄的集体记忆里，只留下张氏骨科这一支逐渐壮大并声名远扬，“张氏骨伤疗法”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名录。在张氏家谱的记载中，张家的骨伤疗法始于出生于乾隆年间的张永积，他在嘉庆道光年间即行医乡间。到了张绍富的父亲张清高这一代时，张氏中医骨伤手法正骨、杉树皮固定、内治外敷的理念及方药基本成型。上图山这个地方民风尚武，张清高除了接骨疗伤外，拳术很好，还酷爱打猎，常一人行走于山林之间狩猎。行医看病时急人所难，应邀出诊从不坐轿，体恤贫弱，施医舍药概不记账，病人远来，赠餐留宿最是寻常。至张绍富这一代时，这个独特的中医骨伤疗法更是发扬光大，在张绍富从上图山的简陋诊所迁往邻近的东梓关行医的二十余年间，凭借一己之力，将东梓关打造成了“骨伤科”的代名词。到现在，富阳中医骨伤医院仍然采用该法进行系统的骨伤治疗。
从一块药店广告牌说起
张绍富的外甥，骨科医生韩倬琦在整理父亲韩松涛的遗物时，翻到了一块杭州方承志堂的“杜煎鳖甲胶”鎏金木牌。木牌高大，足足一人高，上面除了“杜煎鳖甲胶”几个大字外，还仔细介绍了这款药品的原材料及疗效。
韩松涛出生于中药世家，祖籍慈溪，13岁开始在绍兴天禄堂药号做学徒，后来又辗转至杭州广丰药行，日渐精于中药材，常行走于杭州及周边县城。1954年公私合营，韩松涛参与创建富阳医药公司，并一直任职于此，是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首批认定的“从事中药行业三十年老药工”。20世纪60年代初，韩松涛因医药结识了张绍富，与张绍富的妹妹在上图山结婚生子。因张家不舍得女儿外嫁，他家人成为上图山第一户韩姓人家。
他凭借扎实的中药材功底，带来一些适合生长在上图山的中草药，并指导人们种植。直到退休后多年，老韩师傅除了在自家诊所管理中药材外也仍然指导村民种植采收白芨、杜仲、泽兰、稀签草、瓜蒌等诸多中草药。现在，在上图山村外的田里，也有药农专门种植三叶青等中药材。
韩松涛和张绍富共同居住的张家老宅，由张清高建于1943年，直至1949年才完工。这幢老宅五开间，白墙黑瓦，坐北朝南，内饰无雕花，朴素简洁，除了一家人聚居以外，还辟出了前后堂用来看病做药。为了方便第二天的看诊，张家人每天晚上都要整理好伤科的常用药材，熬制药膏制作百草膏。大人们干活，小一辈也要帮忙整理药材，帮忙熬药，对中医的学习也因此从小耳濡目染。
在韩倬琦的记忆里，三娘舅张绍富话不多，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匆匆出门、匆匆回家。对上门来候诊的病人，也是不多话，给这人捏一下，给那人摸一把，然后在处方笺思索着写下几笔，再点划一下，最后交给人家。来人就会如获至宝般高高兴兴捧着回去。有时也拿出一张膏药来让人带走。本村人一般不再多说言语表示谢意，外来的人纷纷表示感谢，但后面候着的人已经在催促他早点走好让位。韩倬琦说他后来行医，有时为了治病不计工本，也是家风使然。为了方便行动不便的外来病人，张家还单独留了房间供暂住。原本宽敞的大屋也因各类人群集聚而非常热闹，一度也曾是乡、村及生产队开会议事的场所。
现在作为张绍富故居的老宅，布置展陈了张氏骨伤的发展历程，也展示了传统中医制药时的器物、医书，走进老宅，可以感受传统中医在乡村家族传承及发展的脉络。
俞樾题匾“抱真堂”
老街上现存古建筑尚有十余幢，最知名的当数柴悦昌店号。这幢老宅位于老街东端，靠近图山溪，建于1930年，民国时期的金融商贸建筑风格，坐北朝南，面阔五间，由正厅及东西厢房组成。门窗、牛腿、梁柱均有雕花装饰，做工细致、图案精美，一楼面街安设了排门，用作经营，二楼沿口浮雕回纹，木流苏，刻工细腻，精巧雅致。主人柴治田经营纸行，早在1908年就在苏州开了富春纸行，十年后又将纸行开到上海，直到1947年才结束生意。
为了造这幢老屋，木匠柴木生去上海住了两个月。他每天都在上海的石库门墙间转悠，看那些房子的木头板壁，雕花廊柱，看西式的拱形门窗，看木头、石头在墙上开出花来。白天看房子，晚上在店里用纸行里的元书纸画图，涂涂改改，一幢洋楼在纸上初见规模。现在还留守老屋的柴增昌说，这幢房子一共花了七年时间才完工。建成后的房子中西合璧，别具一格，是上图山的独一份。
作为老街上体量最大的建筑，那些经过老街的挑脚工人，从东梓关上岸往浦江、义乌方向的客人，有时就会在这幢气派的老房子里歇歇脚，喝口解暑或暖胃的草药茶，说说往来的故事。
1954年9月至1960年10月，张绍富响应国家号召组建图山乡巡回医疗站，医疗站就设在柴悦昌店号内。等医疗站迁往东梓关后，这里又用作东图供销社的营业用房，继续热闹着。
抱真堂也是一幢很不错的老房子，这幢老宅建于1870年左右，是幢砖木结构的四合院，主人柴啓秀是个商人，他的朋友中有一位德清人，名俞樾，清代著名学者，新屋落成之际，俞樾为柴啓秀题匾一块，名曰“抱真堂”。
盛夏的黄昏，村里人也常常沿着图山溪往甑山方向走。一丝风也没有的傍晚，西边的天空比东边亮。看着东边的山渐渐隐入夜色，凉亭边图山溪的石坎上爬满了各种草药，我妈孙菊珍也是个草头郎中，她认识很多中草药。她和我散步时，把她认识的中草药指给我看，讲了一遍又一遍，比如常见的络石、止血藤、何首乌等，但在路边的崖壁上没有找到茵陈，而一棵八角刺倒着往下长，杠板归长得茂盛，有些已经结出了蓝幽幽的果实。还没被采集干净的六月雪藏在杂草灌木丛里，走路的时候，脚踢踢都是紫花地丁、车前草。
城言
城语
时间的重量和标签
李郁葱
柴惠琴所写的这篇上图山村简史，或许能让我们得到一点启示：这座古老的村庄，原来是中医古村落。我们知道，一个村落的自然形态，以及岁月的雕琢，都能使这方水土逐渐拥有一张独属的标签。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能够从上图山村走出医术精湛、悬壶济世的医生便有脉络可循。
上图山村在时间中的轨迹，如果换一种角度去读，就像是一个人的成长，它容纳了太多的历史和记忆：从它村名的变迁，到今天的发展，它都能给我们带来沉思和启发。
对村庄的讲述，实际上是我们对岁月的回望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