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记

2025-02-10

我在“杭师”

“杭师”体育老师徐云翔

“杭师”671班合影

我和黄伯龄老师(左)

我和妻子看望王爱伦老师(中)

文 王云龙

“解放了,我的儿女个个都得读书”

1958年,村坊里唯我考取县立余杭中学读初中。次年,我哥哥考取长乐林中读中专。我的三个妹妹和小弟也都在读书。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民对孩子上学并不重视,女孩子上学的更是寥寥无几。

我父母在子女上学的问题上却观念一致。我妈说:“小时候看有钱人家孩子上学,羡慕煞;解放了,我的儿女个个都得读书,能读多高就读多高,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父母供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全部上学,极为不容易。父亲一年到头不得闲,晴天忙庄稼,雨天或农闲在家编织各种农用竹器和草鞋。在父亲眼里,只有懒人,没有懒地。他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烧饭,吃好去自留地里干活,种番薯、南瓜、芝麻,番薯可做粉丝,是佳肴;芝麻,最多可收几十公斤;墙边路旁也寸土寸金,种上了蔬菜。

母亲养了一群鸡、鸭、鹅,还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待产时,父亲和母亲一宿守在猪棚里。一窝小猪生下来,母亲忙得团团转,洗猪草、斩猪草,煮大锅猪食,清理猪窝、垫干稻草……若有小猪吃得少,粪便异常,就连忙去请兽医。等到小猪出栏,母亲方能睡个安稳觉。

父母辛勤劳作,也只能勉强糊口。新学期要交学费、书费,父亲到大队贷款。大队长说:“你王宝元分红年年是倒挂户,贷款何时能还清?”

父亲扔下一句话:“勿用你操心!我三个儿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家读书之事被村坊邻里说得沸沸扬扬,“王宝元真是个做煞胚,养大的子女不去挣工分,贷款读书亏伊想得出!”

但父母顶着压力,坚持供六个孩子读书。

学校只有一位黄老师,教四个年级二十几位学生

我人生中第一个老师姓黄,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黄伯龄。

1952年春,我背着妈妈缝制的简易书包,跟着哥哥一起上学堂。

义桥小学坐落在磨子山上,是一所村办初级小学,只有几间低矮平房,依次是教室、老师办公室、寝室和厨房。

学校没有围墙,往来行人畅通无阻。南面杂草丛生的空地和开阔的田坂接壤。北面是村民聚会场所,也是学生的操场。教室里十来张参差不齐的课桌凳,黑板用一个木架子搁着,讲桌上放着粉笔盒,一个大算盘。

黄老师一人要教四个年级二十几位学生,大部分是男生。黄老师每节课都安排妥当,给一个年级讲课,其他年级就布置做作业。体育课是在操场上自由活动,我们玩得很尽兴。

男生玩几只泄了气的皮球,劈香烟壳折的三角牌,滚铁丝做的圆箍;女生踢毽子、跳绳子,也玩丢手帕、老鹰捉小鸡。

黄老师对家长和善热情,给我们上课则非常严厉。我小时候调皮,有一次上课,做完作业后我跑来跑去。黄老师非常生气,想抓住我训斥。我一犟,他的指甲抓到了我的额头,流血不止。

他拉我去办公室,用土方法替我止血。我父母知道了,没有说老师半句坏话,反而对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严师出高徒。”

黄老师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上课、批改作业、备课,放学后还要去学生家访问,还要负责村里的宣传栏,为村民扫盲。

黄老师自己生火做饭,他的家在25公里外的黄湖镇高村,平常极少回去。有一次,他的老家来人了,都戴着白孝。黄老师泪流满面。原来,为了不耽误学生课业,他的父亲去世了,他都没回去奔丧。

1996年,我与黄老师在塘栖重逢,从此常来常往。

于老师平时很严肃,可对农村来的学生十分关心

1956年,我进了余杭县直属小学读高小。

不愧是“直属”,这里学科齐全,管理规范,教师素质高。教劳动课的叶士元老师、教美术课的潘南文老师,都让我受益匪浅。

不过,我家到学校有4公里,我每天走路上下学,风雨无阻。有一次放学很晚,我走小路回家。太阳下山了,田野里杳无人迹,我害怕得边跑边哭。

受特大台风影响,有一年粮食歉收。农村学生最愁的是怎么解决中饭。有时带点冷饭、冷菜去食堂蒸,有时带几个熟马铃薯或番薯。

小孩子到底没有计划性,上午第二节课后,书包里的熟食早就下肚了。中午放学,空着肚子去逛街。等下午上课,已饿得没精打采。

班主任于烈钧老师家里也不宽裕,知道这个情况后,经常给没吃中饭的学生买些荸荠糕、熟番薯、玉米充饥。于老师平时很严肃,可对农村来的学生十分关心。

于老师后来调到余杭另一所中学当校长了。很多年以后,我在舟枕上湖小学任教时,他专门来学校,动员我和一同教书的妻子去他那里任教。但因为我父亲生病,家里离不开人,我只能推辞。可是于老师的师恩我永远记在心里。

过集体生活真开心!

上了初中,老师们对来自城镇和农村的学生都一视同仁。

当年,国家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我们曾徒步5公里去余杭县泰山公社采茶,去山清水秀的长乐镇斜坑村采茶,去临安青山水库为大坝合龙挑土,去余杭仓前镇金星大队插秧,还参加了本校操场的平整。

来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大家都乐不可支。在学校,尽管冬天床上无垫被,夏天无蚊帐,可我觉得,过集体生活真开心!

老师也总夸我心灵手巧,劳动的劲头足。

这要感谢我的父亲。父亲很勤劳,对我们三兄弟要求也很严。他常说“三个起早抵一工”,我们兄弟六七岁就放羊、放鸭、放鹅,割草,一天都没睡过懒觉。八九岁时,放早牛的任务就逐个落在了我们头上。十来岁,我们就跟着父亲去田间劳动,读书的日子也不例外,寒暑假更不用说。

那时候,中学生的粮户关系一律迁至学校,农村来的学生更是吃住在校里。但我哪有钱买饭菜票啊!每个星期天,我就去5公里外的山地捡柴,没干粮就采点野果、喝点泉水果腹。

到了星期一,我一早挑柴到镇上卖掉,再去食堂买饭菜票。

学校食堂的叔叔看我小小年纪就自食其力,就让我把柴卖给他。从此,我不用挑柴沿街叫卖了。

暑假里勤工俭学,我去余杭宝塔山下的磁土厂当小工,忍着烈日,将晒在火烫水泥地上的磁土敲碎,为下学期的学杂费做准备。

一个推着粪车去拍证件照的农民,终于进了杭州的学堂

初中毕业,我考取了设在闲林埠的杭州市青年中学。当时高中升学率很低,我们公社只录取了两名。

我能读高中,全家人甭提有多高兴了。

母亲给我做了一套土布衣服和一双新鞋。鞋子我舍不得穿,藏在书包里,上学来回12公里的泥石路光着脚走,到了学校再穿鞋。

衣服被杭州同学当作笑料,说我穿着像个大伯。裤子是叠叠裤,两边一叠,再用布带一系。有次打篮球,我一个高跳投篮,叠叠裤一下子脱落下来,几个女同学笑得前仰后合。我尴尬得面红耳赤,幸好里面穿着短裤。

开心的高中生活好景不长。学生的粮户关系按照新政策要迁回原籍,而我家中困难,并没有余粮能让我带米去学校。第二个学期开学前,我向班主任老师求助。老师无奈地说,照顾你一人是有可能,照顾你一学期也有可能,但学校有好多农村学生,而且你高中还有2年半啊。

回家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流泪,不知道这12公里是怎么走回家的。

我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只好回家务农。每当我想起或讲起此事,总会喉咙哽咽。

务农2年半,我任劳任怨边学边干各种农活,参加过修水库挑土方,苕溪抗洪抢险,去镇上换粪,为大队办“双抢”快报,农闲晚上参加青年俱乐部活动,还担任过大队耕读小学老师。

1964年,杭州师范专科学校面向余杭县历届生招生,我被幸运地录取了。

一个从田坂里爬起来,推着粪车去拍证件照的农民,终于进了杭州的学堂,圆了求学梦!

我写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立志为农村教育事业奋斗终生

杭州师范专科学校是1908年创办的老校,前身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78年经国务院批准,建立杭州师范学院。美丽的校园,完善的设施,简直是我心中的文化殿堂。

更可喜的是,读师范不用缴学杂费、伙食费,还有几元钱的助学金,可买生活用品。

班主任王应兰老师,副班主任王爱伦老师,教书育人,为人师表,他们的言传身教让我终身受用。

我写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立志为农村教育事业奋斗终身。

在“杭师”四年,父母基本上不负担我上学的费用,我也习惯了常年身无分文。我没有穿过一件毛线衣、卫生衫。夏天只有一件衬衫,睡觉前洗一洗,次日早上不管干没干,再穿上。冬天自己翻棉被、棉袄,我的棉袄没有包衫。春秋,把棉袄拆洗了,当夹衣。

我用助学金买了平生第一双球鞋,体育课和课外活动都舍不得穿,赤脚奔跑。劳动课及校外劳动更不用说了,理所当然是光着脚,美其名曰“保持贫下中农本色”,其实是怕鞋子穿破了没钱买。

我的饭票不够吃,常接受女同学接济。

但文化课、技能课,我学得轻松自如。我是671班团支部军体委员。对此项工作,我信心十足,读初中时就喜欢体育,务农时还当过武装民兵。

“杭师”对晨练十分重视。起床铃响后,同学们在操场集合,我带领全班进行队列训练,然后在田径场或校外公路上集体跑步。

我们班与661班经常比赛跑步。他们班比我们高一届,但我们是历届生,年龄、体能都有优势,再加上我这个领队中气十足,声音洪亮,气势上就压倒他们,每次集体跑步比赛都略胜一筹。

下午的课外活动更是内容丰富,篮球、足球、排球和乒乓球,这“三大球一小球”是我的爱好,特别是打篮球,几乎每天都在球场上大显身手。我还参加过杭州市环西湖10公里越野跑呢。

不光学习要好,学习雷锋也要好

劳动仍然是重要的一课。我们去满觉陇采茶,去转塘农村参加稻谷秋收,去瓶窑大观山果园参加土地平整……我们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来自农村的学生不觉得累,因为既得到锻炼,还能显示个人能耐。那时候,我们追求的是全面发展,不光学习要好,学习雷锋也要好。同学们争先恐后做好事。

班主任王应兰老师曾经两次派我去老余杭为集体办事。一次是我班女生沈祖生阑尾炎手术住院,我去余杭中桥公社石门村通知她的家人。一次是同学吴玉宝入团,需要政审,我去他的家乡余杭永建公社姚村调查情况。

两次去余杭,我都囊中羞涩,无钱买长途汽车票。我就去望江门一位认识的陶叔叔家借自行车。

从望江门出发,到余杭30多公里,再到同学家的村庄,少说还有5公里。每次骑自行车颠簸得屁股疼痛。

那次到永建公社姚村,途经苕溪北端堤塘。塘路两边高,中间是一条狭窄小路。自行车骑着骑着,一不小心轮胎一别,人就摔倒了。

我年少气壮,凭着一股蛮劲完成了老师交给的任务。如今信息时代几分钟能搞定的事,那时要费这么多的周折。

感谢父母,让求学成为我们六兄妹必不可少的人生经历

校园生活总是美好的,有苦有乐,有喜有忧,有笑有泪,令人回味无穷。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我和同班女同学徐仲兰被分配到遂昌县云峰公社任教。

从此,我从教40年。

我曾翻山越岭招少数民族儿童入学,也曾想尽办法为住校学生搞好伙食。我的人生和祖国发展息息相关,教过15所学校,16年以校为家,任完小校长、校级干部33年,我还评上了高级教师职称。

感谢父母,让求学成为我们六兄妹必不可少的人生经历。

1965年,我哥应征入伍,到吉林长春当兵。1969年,我弟应征入伍,到福建当兵。父亲扬眉吐气:“走得远长见识,有文化就是好,俩儿子都是驾驶兵。”

1977年,大妹考上了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也是义桥大队的第一个大学生。这让父母更加自豪了。

兄妹六人都上学的农村家庭在过去不多见,而如今,我的外孙、孙子都在浙大读博士。“个个都得读书,能读多高就读多高”,我父母的愿望终于如愿以偿,一代更比一代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