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人,把手头的事做得“精熟”

2025-02-08

《汪曾祺自选集》 汪曾祺 著 商务印书馆 2015年8月

编者按

为什么要读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今日起开设新栏目“一读再读”,请各行各业的爱读书的人,讲讲自己最近正在读的书。

“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

慧迪(热爱晨跑,专研单色釉)

“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

年过完了,读完了《汪曾祺自选集》,心里暖乎乎的。有一种晒足了太阳,喝饱了茶的舒展安适。在喧嚣忙碌的年节里,尤其觉得安宁亲切。一篇一篇读过去,每一篇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那么地亲,他们就像是我的亲友兄长,像是童年时的叔公阿婆,朴素真实。命运变化着,他们始终本本分分地,认真地活着,安宁有序地过着寻常或不寻常的日子。

做小买卖谋生的人

连万顺酱园的连老大,对孩子尤其和气。每到过年,他都会预备好锣鼓、蜡烛,给孩子们点走马灯,酱园也是小孩子们玩耍的乐园。他对邻里乡亲也很和善,乡下人进城时,寄放些东西在酱坊,他一定会嘱咐伙计仔细看好。若是带了油桶需要打油,等人家办事回来,油一定已经打好了,墨印的圆印——“连万顺记”盖在桑皮纸上,绝对不会分量不足,成色不对。他很勤快,切萝卜干、盖酱缸、打油、打醋,都和工人一起做,还监制茶干。酱园的每一份活计,他都用足了心思。每天上午,他一定会坐在门口晃麻油,仿佛只要有他在,酱园就会一直都在,大家的生活就会一直有滋有味。

胡二老板经营着一家小茶楼。有茶水酒水也有配茶的点心,尤其受欢迎的,是现做的小笼包和蒸饺。他很勤勉,每天最早到店里,到了就各处巡视,尝尝肉馅的咸淡,闻闻汤汁的香度,每日如此,从无懈怠。确认过准备工作都没差错,他才坐下来和陆续到达的师傅们一起擀皮子、刮馅儿、包包子、烧卖、蒸饺。他就坐在可以看到店门口的位置,每有客人进店,他都会欠起身来打招呼,诚诚恳恳,和和气气。

挑着担子卖馄饨的秦老吉,靠着肩上的担子馄饨铺,养大了三个女儿,又把她们分别嫁给了皮匠、剃头匠和卖样糖的。老吉说,靠手艺吃饭,比谁也不低。

他们都没有异禀,也不算成就了所谓的事业。但都有一份糊口的营生,靠本分踏实勤勉用心,渐渐地把日子过得平顺殷实了起来。汪曾祺写道,“把手头的事儿都做得很精熟的时候,就有了美感。”

身怀“绝技”的能人

余大房的炕房掌事余老五,他孵出来的小鸡又大又漂亮。炕小鸡是一门全靠经验和感觉的技术活儿。挑蛋,照蛋,然后把蛋放进糊着泥和草的缸里,得用微火慢慢地烘着。太热,蛋就熟了。火太小,温度就透不到蛋里去。火候的掌握决定了小鸡是否能够顺利诞生。春夏之交,炕小鸡的半个月,余老五日夜守在暖房里,时刻保持着警醒敏锐,不用借以量度的器械,他自己的感受就是一个精细而又复杂多方的“表”,可以准确地知晓火功水气何时最相宜,会等到蛋壳里的小鸡都放好了毛绒,再准时起炕,从无闪失。

陆长庚,他能跟鸭子说话。水乡养鸭是一种游离和流浪。一个人、一条小船、一大群鸭子,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人在船,鸭在水。船上的人撑着船,指挥着鸭阵。若不是行家,是做不来赶鸭这活儿的。即使别人放鸭,把鸭群散丢了,陆长庚拈起长篙,把船撑到湖心,人扑在船上,嘴里啧啧啧咕咕咕叫上一会儿,也能够从看不见的四面八方叫回来鸭子。

有时,天赋和才能也未必会带来好运。余老五虽有许多活计,他一看就会明白,可是他干什么都不成功,日子越过越穷了,除了炕小鸡时节忙碌,平日里,他也只是喝茶喝酒,再也没有了做其他事儿的心思。通晓鸭子一切习性的陆长庚,总是遇到鸭瘟,到头来连本钱都蚀光了。他们各有神通,却也不过是在各自的命运里,在生活的得失中,最普通的一个人。

看上去有点怪的人

我很喜欢的是那位干瘦而沉默的,有点像陈老莲画出来的古典图书管理员。不管什么时候,他到了,把阅览室墙壁上不走的挂钟“喀拉拉”一拨,拨到八点,就算上班了。过了一阵子,把壁上不走的挂钟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十二点:就是下班了。他谁也不理。校园里的学生对他这种以意为之的计时方法,也完全没有意见。

还有跑警报时联大的罗姓女同学,一有警报,她就洗头,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就可以敞开来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以及郑姓的广州同学,一有警报,他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警报解除了,他的莲子也烂了。

他们笃定在自己的节奏上,惜守着此刻的确定,从容且不随流。看起来有点小怪僻,却有着一种魏晋人的古典的风度。

最打动我的,是看水的小吕。

刚结束一整天农活的小工小吕,临时被安排去看水,要一整夜守着灌溉的水渠,小吕没有看水的经验,他又累又紧张,极其仔细地依照着队长交代,尝试着去拉闸关闸,沿着渠岸来来回回地溜达巡视,一整夜,跑来跑去。渠沿有渗水的地方,他就想办法补上,补好之后,一会儿又要跑回去看看补得是否牢固。寂夜之中,他集中着全部的精神,满腔的责任心,尽了全力把工作完成好。有一点惶恐,也有着尚未被损减过的踏实。在月光照得着的渠岸上,在斑驳的树影里,风吹着,渠根的绿草幽幽地摇晃着。

这一部自选集中的种种人物,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普通生活的群像图。他们都是些寻常不过的小人物,老实本分,勤勉温和。那些热腾腾的生活,在除净了火气之后,重新呈现在文字里,真实且充满着人情味。

汪曾祺在自序中写道,“我的作品不是悲剧,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决定的,不能勉强。”

小说中还有一位烧制花瓶的瓷工,有一日专门跑到了一位收藏家的家中,他到了,花瓶就碎了。“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不但是人,就是猫狗,也都有它的命。就是一件器物,什么时候毁坏,在它造出来的那一天,也是已经注定了。”

但是,活着就要有一种活着的样子。

除了上述的“无名的人”,还有教书的高先生,放羊的小吕,孤独的老银匠,踩高跷的陈四,种剑兰的高教授,用筷子当日规的蔡得惠,以及各种商贩农夫,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都神采奕奕的。借用他的总结,这些人的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

汪曾祺的作品像是一幅传统的文人画,恬散舒逸,自然纯真,似乎很自然随意,却极有分寸。生活里的桩桩件件,都是顾盼有情的,可以铺展开来,反复地看,细细地赏读。老白茶一样的清和有味,纯棉布一样的熨帖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