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嫂

2025-01-20

口述 澜晴宇 整理 李美丹

东家看我做得好,当月把工资涨到了1200元

从小,我就不想读书,一心想闯天下,赚大钱。

我出生在四川巴中的一个小县城,是三姐弟中排行最小的幺妹。

我父亲是村里的厨师,母亲身体不好。好在父亲乐观,背着母亲去看病,也是一路唱着歌。

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亲戚们给的。初中毕业,我就去丝绸厂打工,每月工资一两百元。

那时候,很多女孩去广东“淘金”,回来变成了时髦女郎。我也向往。可是父母不同意我去,怕我在外面学坏。

我就去了北京,投靠在那里谋生的哥哥姐姐。哥哥在一所大学做后勤,我借住在他那里,白天外出打工,从餐厅服务员做起,也在市场里卖过衣服。

一个偶然机会,四川老乡推荐我去朝阳区一户人家带小孩。小孩的奶奶脚扭了,需要帮手。吃喝都在雇主家,而且我也喜欢小孩。虽然那年我才17岁,自己还是个大孩子。

第一个月,我领到了350元工资,开心坏了。

我舍不得花,都存了起来。350元,只花了5元。说出来难为情,我买的是卫生巾。

几个月后,我又被介绍去另一户人家那里做阿姨,工资每个月800元,比之前上了一个台阶。

没想到,东家看我做得好,当月就把工资涨到了1200元。

我也不能白拿,干活更卖力了。东家觉得我年轻,能干,好管理。第二个月,我的工资涨到了1500元。第三个月,1800元。

钱是好事,但那是我用一串串汗水换来的。我每天像陀螺,拼命工作,有时东家还把我“借”给朋友家打扫卫生。

半年下来,我瘦了14斤。

这么给力的东家,我为什么要走?要从一餐饭说起

我实在受不了,提出辞工。我撒了一个谎,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东家相信了。等新阿姨找好,我如获大赦,溜之大吉。

这么给力的东家,我为什么要走?要从一餐饭说起。

做阿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和东家同桌吃饭。规矩我认了,但平心而论,事先给我拨一点菜,要求不高吧?但东家从来没有过,我吃的都是他们的剩菜。有一次东家请客,我忙得脚不沾地,等空下来吃饭已经是午后,盘子里的菜没剩下一筷。

那一餐饭,我是就着开水下咽的。

夜里,我的眼泪哗哗地流。读书时受不了读书的苦,到头来就要吃生活的苦啊。

后来回想,我那时太年轻了,处理问题不够成熟。我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正当要求说出来。东家两口子也许能体谅我,给我更好的工作待遇。

这户东家也做过让我特别感动,能一辈子记住的事。我上工时,他们看过我的身份证。到了农历三月廿五日那天,东家买了一个大蛋糕,很隆重地给我过生日。

许愿吹蜡烛时,我直掉眼泪。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生日蛋糕。

第一次上网“冲浪”,特别新鲜,我能跟得上城里人了

哥哥是疼我的。刚来北京那会,他叫我学裁缝。但一看报名费要600元,还要自己管饭。那时哥哥口袋里也没几个钱,我就没报。

我也想过学理发。但当阿姨一个月只休息一天。学手艺和赚钱,还是先赚钱吧。

我们老家结婚早。22岁,我和老公领了证。这门婚事,是我父母相中的,他们看中我老公是大学生(大专),公婆人善良,会持家。

2004年,我当了妈妈。第二年又生了一个。两个女儿都是婆婆带大的。我们小夫妻在北京打工,我当阿姨,他在工厂做修理工,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聚少离多。

大部分东家都有一个通病,看不得阿姨有一点空闲。前面的事刚做完,后面的事又来了。我的手拿拖把,拿刷子,拿菜刀和榔头,手掌磨出了血泡,变成厚厚的老茧。

有一个东家,全家去河南探亲,把我也带上了。那边的亲戚看我把孩子带得特别好,给我买了好几套衣服。我心怀感恩,也一直记着。

有一户人家对我帮助特别大。夫妻俩是大学老师。女东家教我学电脑,还送了我一个二手的。我把电脑放哥哥那里,休息天就去练。记五笔很难,我就用拼音打字,学会了上互联网。

第一次上网“冲浪”,特别新鲜,我能跟得上城里人了。

我一鼓作气,学了早教、小儿推拿、催乳、产后康复,都是周末去学的,学了差不多一年。营养师上的是网课,总共学了3个月。

我一共考出了三个证书,催乳师证、小儿推拿师证、营养师证,算是该学的都学了。

安安一直不知道我是她家雇的阿姨,以为我就是家里人

有了孩子后,我特别喜欢带小孩。这可能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2007年,我通过家政公司推荐,去安安家当育儿嫂。安安父母都在外企工作,住在三环内,小区环境不错。

安安刚满一周岁,和我的小女儿差不多大。每次抱着安安,我就像抱着自己的女儿,有种说不清的喜悦。

安安家专门雇了家政阿姨烧饭、搞卫生。我只要负责带安安,给她唱儿歌,讲故事,给她梳好看的辫子,陪她玩游戏。

在安安家,我每月工资7000元。每次过年,安安父母会特意包一个红包。要是我春节不回家,就多加我一个月工资。

安安上小学那年,家里要迎来另一个宝宝。我自己掏了3000元,去学怎么照顾新生儿,考出了月嫂证。

2011年,安安的妹妹出生,小婴儿生下来就是我带。有了妹妹,安安懂事了许多,妹妹睡觉时,她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

姐妹俩长大了。家里用不着两个阿姨了,家政的活由我接手。安安家的车也让我开,我抽时间考出了驾照,每天负责买菜、烧饭,接送两姐妹上学,在阳台种菜、养花。

安安父母是北京人,我是四川人,但我们的饮食习惯一点不矛盾。我父亲是厨师,我得了他的真传,不仅会烧一手好菜,还擅长各种面食和卤味。安安一家最爱吃我烧的糖醋排骨、酱牛肉、酸菜鱼,还有四川泡菜。

我和安安父母年龄相近,平时都直呼名字。安安一直不知道我是她家雇的阿姨,以为我就是家里人。

小区里认识我的人,也都以为我是在哥哥姐姐家帮忙。我在安安家做了12年,也是我当育儿嫂最开心的12年。

阿姨做到这个份上,我很荣幸,很满足

转眼,我在老家的大女儿上高中了,老人管不动。作为母亲,我得回去。

但安安一家全心全意待我,回四川的决定,我纠结了许久,怎么都开不了口。

我要走,大人还能接受,小孩子转不过弯来,两姐妹都以为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做安安的思想工作,对她说,“你要理解,阿姨不得不走。”

两姐妹想通之后,对我说,“阿姨,姐姐小时候,你不能跟姐姐在一起,跑过来带我们。现在我们长大了,你多陪陪姐姐。”

多懂事的孩子。

要走的那几天,我天天失眠。我明白,以后要再遇见这样的东家,太难了。

为我饯行,是在王府井的一家西餐厅。

安安爸妈讲情谊,送了我一条金项链,又包了一个不小的红包,还有一本纪念小册子,里面是全家对我的感谢和祝福,我的名字前还画了一颗红心,写着:1314,520。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有什么困难跟我们说,我们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安安爸妈说。

阿姨做到这个份上,我很荣幸,很满足。

想把生活过得好点,就得捋起袖子干

回家和女儿相处的方式,跟对待安安姐妹一样,我多少是在弥补这些年的欠缺。嘘寒问暖,烧她们喜欢的菜,周末带她们出去玩,说话也不是家长的居高临下。

她们很享受有这样的妈妈。

等到大女儿考上上海的一所大学,我又出去做月嫂了。

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2012年,我们在成都买了房,考虑到有两个老人,就选了150平方米。

房子在老城外,当时几千元一平方米,不贵。但再便宜,首付三成我们也付不起,是借的。

要还贷款,要供两个女儿上学,还有老人要赡养。想把生活过得好点,就得捋起袖子干。

老公一度不太支持我做月嫂。我也理解他。我们这一行没有周末,一上户就是一月,要做26天,期满下户才回家。

但两夫妻出门打工,当月嫂赚得更多,这也是事实。

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在一起的时光很有限,但都很珍惜。在北京那些年,我和老公有时间聚聚,就去住旅馆。他性格内向,我性格外向,但我们都是心思简单的人,互相信任,从不乱猜疑。

现在我们在成都打拼。他做水电工,自己接活干。每年赚来的钱合在一处,办家里的大事,缴纳我们俩的社保,一起撑起这个家。

尽管是老夫老妻了,他很心疼我,每次我上工下工,他都开车接送。回家休息,我也闲不住,给老公和女儿做美食,回老家帮爸爸妈妈种田插秧,这对我是另一种放松。

我做月嫂、育儿嫂,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

月嫂这个行业,竞争也是很厉害的。

家政公司有考核体系,我现在是铂金级别。这几年,大专学历的年轻人,兜兜转转也来考月嫂,学烹饪、学抱小孩。她们稍微学学,升到讲师,没问题的。不像我们,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不读书就是这么吃亏。

与客户家相处,我给自己定规矩,一定要笑脸相迎,一定要客客气气,要有职业操守,要留下好印象。

有些阿姨和东家闹得不愉快,我几乎没有过。我们家是普通的农村家庭,我也没读多少书,说不出大道理。但我的父母三观很正,我们家的家风很好。我在北京打工,哥哥管我很严,晚上9点半前一定要到家。

我做月嫂、育儿嫂,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从来不会主动跟男东家搭讪,该做的事情自觉做好。在这点上,我很受东家尊重。

我的运气也真不错,遇到的东家都是非常好的人。

我喜欢直来直去,有什么话上户时提前说好。我哪里做得不对,哪里需要调整,东家跟我说,我完全接受。我有想法,也不藏着掖着。大家都是为了宝贝和宝妈。

我也会察言观色,大事化小。

家里有奶奶和外婆这些长辈的,她们有自己的一套经验和道理。比方说宝妈吃东西,每个地方习俗不一样,有些说不能吃公鸡,有些说不能吃母鸡。

其实公鸡、母鸡都可以吃,只要不过量,不吃冰凉、冷的东西就可以。我一般上户前会问清楚,这家是科学月子,还是传统月子。我会建议他们按科学月子来。

如果有老人干预的话,我就建议传统和科学相结合。好在大部分客户都比较信赖月嫂。

春节休息两天,我又要背起行囊“战斗”了

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一个月太短,分别太快。月嫂经历的相聚离别,比别的家政阿姨都要多。我到现在还不习惯。

有时我在成都,心在北京,或者在其他做过的宝宝家。

我离开安安家五六年了。安安还是会每周跟我联系,跟我讲北京的天气、她们的学校、青春期的小秘密。她上高中,是个大姑娘了。我每年去一次北京,住在安安家,陪她们姐妹。

我在成都做月嫂的第一户东家,相处得特别融洽。爸爸是清华毕业的,妈妈也是大学生,两口子素质都很高。我和他们吃住在一起,他们还生怕我拘谨,太劳累,待我像姐妹。

等我做完下一家,又回这家,签了一年育儿嫂。这一年,我仿佛回到安安家的那种温暖。

这家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挺好,过年还给我寄年货,奶奶还给我发红包。

通常东家一客气,我就想继续做下去。人心都是肉长的。

当月嫂我做得最长的东家是三个月,这家跟我签了两个月合同,52天后我要下户。但下一个宝妈还没生,这家就和我续签了。

客户对你非常满意,舍不得你走,给你红包,然后大家热泪盈眶。这场面千金难买。

去年我下户的一个宝宝,我格外舍不得。那个宝宝非常聪明,头天晚上就感觉到我要离开了。第二天有新的阿姨来接手,宝宝还有“一丢丢”抗拒,他习惯了我抱着他的姿势。

几年下来,每一户做过的东家,我都有记录,保持着联络。他们也会给我介绍新客户。

每一次上新家,都是一段新的征程。我也想过,能不能不去上班,或者多休息一天。但一想到赚钱能让我孝敬长辈,能让女儿读书走得更远,我马上来了精神。

今年春节休息两天,我又要背起行囊“战斗”去了。迎接我的会是一个男宝,还是女宝?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