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韩斌
在杭州,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只因热爱桑梓,有着浓厚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文化情结,经常穿街走巷,行遍山水,日复一日,打捞、丰富着杭州的历史文化遗产。
他们是热心的市民,也是民间文保专家,是这座城市的宝藏。第三届杭州市“平民英雄”(道德模范)丁云川,便是其中的标杆性人物。
2008年,他被评为首届中国文化遗产保护杰出人物贡献奖;2014年西湖申遗3周年之际,他被评为“十大感动西湖人物”;2022年12月,浙江省表彰了一批文物工作成绩突出的集体和个人,丁云川是全省唯一一位以志愿者身份被表彰的个人。
踏遍青山人未老。今年82岁的丁云川依然精气神十足,一辆小红车轻快骑行。这个盛夏,他探访古树背后的历史尘埃,查寻古籍旧珍的百年沧桑,城市文脉,又多了生动的底蕴。
说起杭州故事他如数家珍,说到市民对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责任,“人活一辈子,总要为社会作一点贡献。但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没有政府、有关部门和媒体的支持,是做不成事的。”
善良,温和,热情,如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谦谦君子,也如同我们这座城市的众多传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个热点蹭得好!”
丁云川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如果去问1993年的半山镇镇长,他会说,这个人啊,我们“气煞”!
1993年冬至,丁云川去半山扫墓,大吃一惊,眼前的半山被炸掉了一大块山体——原来村里承包给了个体石矿主开山采石。这可是一座与宋高宗、文天祥都有历史渊源的文化名山啊!
丁云川当即投书给当时的杭州日报下午版。经记者调查,一篇《乱炸半山情理难容》的报道见报了,立刻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市、区连续批示,责令停止开采。
半山保住了。
十年之后的2003年,丁云川遇到了当年的半山镇镇长,“你就是丁云川啊,我们那时对你气得要命。现在回过头看,你是对的,你的保护意识要比我们超前十年!”
如今的半山已经建设成为国家级森林公园。
关注绿水青山,是丁云川走上文化保护之路的伊始。
2024年是中国大运河申遗成功10周年。7月上旬,丁云川去了大运河杭钢公园,参加了大运河世界文化遗产的展览活动。其中有个章节“碧水蒙尘”,以“杭州市民20余年呼吁保护运河”为案例,讲的就是丁云川。
“当年我是杭州滚镀厂的环保科长,对环保很上心。1986年中央电视台播放《话说运河》,我给节目组写了一封信,‘运河是老祖宗传给我们的,不能让千年运河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污染、消亡’。”
原本30集的《话说运河》专门增加一集,着重讲述运河受到的污染,丁云川面对镜头足足讲了三分钟。
1999年,丁云川又写了《大运河,盼你清清流入新世纪》一文,呼吁加快对京杭大运河杭州段的治理。文章在报纸头版头条刊出后,杭州市有关部门专门向公众说明了杭州市治理运河的措施和时间表。
1986年,大家看的还是黑白电视机,央视《话说运河》的画面是黑白的,运河水也是黑的、臭的。2004年浙江卫视《寻访运河》开拍,丁云川又上了电视。从运河里舀了一瓶水,他打开瓶盖闻了闻,“没有气味,还有金虾儿在游弋”。
2014年,中国大运河申遗成功,杭州段运河列入世遗范围。
“这个热点蹭得好!”忆起丁云川给央视《话说运河》写信的往事,同为民间文化保护专家的仲向平夸赞:“他是一腔热情地爱杭州。”
“这可是佐证文澜阁颜色的唯一依据啊!”
仲向平和丁云川相识三十年,是文保路上的同行者。他评价丁云川,是一个“全方位、多维度的文保志愿者”。
保护灵隐寺、重建万松书院、修复苏小小墓、恢复梅花碑……杭州众多美景里,都有一个丁云川的文保故事可讲。40多年来,他以脚步为经、文字为纬,织出了一幅杭州文化保护民间地图。
他的方式是从田野调查入手,再从书中寻找证据,然后向专家学者讨教、研究,最后落成文字。
或者著述,或者写信建议,总之要落到实处。
比如他寻访名人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龚自珍墓,中国开眼看世界第一人、《海国图志》作者魏源墓,宋代科学家沈括墓,苏曼殊、林启等西湖名人墓……都被他从杭州的群山中打捞出来,一一得到政府部门的保护重修。
他参与雷峰塔重建,请到启功先生题写“雷峰塔”的匾额;他发现了钱王32代孙手书的《元宵祭规条例》,中断140余年的“元宵祭钱王”庆典得以恢复,列入杭州市和浙江省的非遗名录。他考证杜甫在良渚的足迹,地铁2号线的“杜甫村站”有了定名的依据……
人们常常惊叹,“又被丁云川挖到宝了”——和夫人去龙井爬个山,在茶室门口吃早点,看到地上躺着几块石碑,他用茶水将碑上文字一抹,一块宋代秦观撰的《龙井记》,一块明代的《龙井茶歌》浮现出来。
杭州的家底真厚啊,随便跺跺脚,就能听到历史的回响。但也需要一双会发现的慧眼。
丁云川一直记着少年时代,大学者马一浮对他讲,“杭州是古城,地上、地下的东西很多。只要留心,都能发现。”
丁云川对杭州文化保护有多上心?2006年文澜阁重修,要求原汁原味。以前文澜阁是什么颜色的?没人知道。丁云川得知此事后,四处寻找史料,从初夏找到国庆节前一天,终于从收藏品市场的一个书柜里,找到了一本1913年出版的《西湖游览指南》。发脆的书页上记载了“文澜阁,梁栋栏棂,皆淡绿色,室中设几椅,作朱色”。
“看到这些耀眼的文字,我激动得心脏差点跳出来!这可是佐证文澜阁颜色的重要依据啊!”
经过时任省文化名城保护委员会主任毛昭晰教授的鉴定,丁云川立刻蹬车翻断桥、过白堤,赶到文澜阁,此时主楼的梁栋栏棂已经上了一层红褐底色。原来,工作人员到北京故宫博物院查了7天的资料未果,打算按照此前脱落的颜色修复。“还好,还来得及!”
“由国家保护,比自己收藏好”
“丁老师总是全身心投入,不求回报。”在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副馆长陈志华眼里,收藏丰富的丁云川就像“哆啦A梦”,口袋里总能掏出宝藏——
有次馆里举办西湖旧影展,发现20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的老照片特别少,“给丁老打了个电话,他拿来了十来本画册,把相关空白都给补上了”。
更了不起的是,丁云川从20世纪90年代起无偿捐赠有关西湖的文物、文献、史籍——去徽州出个差,发现康有为手书的“放鹤亭”匾额,他马上借钱买下,请回了西湖边;岳飞墓前四个跪着的铁像边上,曾经有块清代石碑,记载了铁像铸造的年代和由来。丁云川说“我回家找找,好像收藏了这块碑的拓本”,遂把“以凛正气于人间”的碑拓本捐赠给了岳庙……
杭州的博物馆、档案馆、文保所里,几乎都有丁云川捐出去的宝贝。为什么这么无私?
“由国家保护,比自己收藏好。”丁云川回答。
书法家启功先生曾经告诉他,文物放在家里,只有自己欣赏,捐给博物馆,大家都可以欣赏。
“最终为社会所用,才是收藏的价值。”
深刻的道理,由老先生们讲来,却是朴素的大白话。
某种意义上,这也恰是文化保护的杭州经验之一:杭州有很多文化历史遗产,就是在市民、专家和城市管理者的共同推进下,保护成功的。
“从我的亲历来看,杭州的历任领导和有关部门,对专家学者的建议都很重视,尤其是涉及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一定会得到支持。”丁云川说。杭州已经拥有了西湖文化景观、中国大运河(杭州段)、良渚古城遗址3处世界文化遗产,“湖山不可再生,我们要站在世界的高度,替全人类保护好它们。”
“落笔要直,做人也要直”
2024年盛夏,记者拜访了丁云川先生和他的爱人朱福英。丁老身着白衬衫、西装短裤,一如既往的儒雅。室内满墙书香,窗外运河清清流淌。
2008年,记者曾和丁云川一起探访南高峰下的血园陵。之后,他用了五年时间,考证出那是北伐阵亡将士的烈士墓。2012年底,墓园修复开放。可是他想着“万宝全书尚缺一角”,2018年跑到上海,高价拍下一份《北征日记》,补全了英烈名单,补刻在英名碑上。
如今,血园陵已是杭州市和浙江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丁老的爱人朱福英是一名退休的中学高级教师。伉俪情深,丁云川去上海拍《北征日记》时,朱老师一同前往。
二老第一次参加拍卖会,饿着肚子等了3个多小时,从500元起拍,竞价11轮,最终花3600多元买下两本薄薄小书(这份珍贵日记后来捐赠给了西湖博物馆)。
朱老师说,你心里满足了吧?丁云川说:知夫莫如妻也!
爽朗的朱老师说,我呀,当年看中他三条,一是他品质高、教养好,言语从不伤人,好菜都给别人吃;二是有才华,写得一手好字;三是颜值高,口袋里放着手帕,衣裳清清爽爽。
丁老先生在一边说,我喜欢穿白衬衫,是提醒自己做人不能有一点污渍。
丁家在杭州已世居三百年。从小母亲教他描红习字,告诉他“写字落笔要直,做人也要直”;父亲对杭州历史文化也很痴迷,1992年庆春路动迁,丁父从民工手中买下一块古老的辟火碑,捐给了杭州碑林文保所;1995年西泠桥上的青石桥栏被出租车撞毁,这种“严州青”当时已绝迹,父亲当即把自家天井里的同款青石板捐献出来。
当年评选道德模范时,丁云川几番推辞。他觉得这称号太高大了,“我就是一介布衣,一个杭州市民”。
他说,杭州人怎能不为自己故里做点事?“感谢我的父母,教我一辈子老实做人、认真做事,感谢我的夫人福英,总是无条件地宠我、支持我。”
福英老师说,你志愿保护杭州的山山水水,我肯定支持!
榜样的力量润泽无声,丁云川们的故事还在继续:痴迷西湖摩崖石刻的年轻人,钻研杭州方言的“95后”,“我们一起拍西湖”、在互联网上制造了多个杭州美景摄影爆款的“00后”们……杭州历史文化保护的队伍正在茁壮成长。
时代不同了,讲好杭州故事、弘扬杭州人文之美的传播方式更广阔了,可是人们爱杭州、爱家乡、热爱中国文化的心是不变的,并且正在成为这座城市的一种精神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