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樟往事

2024-08-23

青龙苑樟树,树龄350年。2018立牌

浙江省城图局部——光绪十八年(1892)刊刻

胡承东

多年前的一天,我从报上看到,杭州体育场路青龙街里有棵古樟,便去寻找。但老地名已不知踪迹,寻找未果。某日,我从广安新桥转至岳家湾的体育场路方向,忽见一小区新楼墙面上钉着“青龙苑”的地名牌,再一转眼,一棵古樟就在前面。

树牌显示这棵古樟已有350岁高龄,长势依旧旺盛,壮实的树干,高高的树身,郁郁葱葱的树冠。难得的是,在这样的黄金地段,仍然给了这棵古樟足够大的生存空间。

古樟找到了,但350多年的古树背后有何故事?我又开始了新的寻找。

范公祠唯一遗珍

我先尝试着从这一带的街巷里弄寻找线索,都无果。

后有朋友发来两张古地图,一张标注着这一带有“范公祠”;另一张图上显示这一带有“范文正祠”。“范公祠”即“范文正祠”。

钟毓龙、钟肇恒《说杭州》中记载:范公祠“祀范仲淹。范宋吴县人,才高志远,常以天下为己任……庆历间知杭州,时江浙大饥馑,范以工代赈,救灾安民,多有德政。又曾守严州,故建德梅城亦有范公祠”。

短短几句,将范仲淹的为人与功绩刻画得历历在目。

这棵350年的古樟,很可能是范公祠遗留下来的古树。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不敢轻易断定。

机缘终于来了,有一次几位老同学小聚,他们以前都住在这附近。提起这棵古樟,老同学孙菊安说,她有印象,这棵古樟是范丞庙里的。她的老母亲93岁了,脑力不错,记忆清晰,她说可以帮我去打听更多细节。

几天之后,孙同学发给我信息:在她老母亲和她姐姐的记忆中,青龙街是一条穿亭而过的小街,一座长亭,大约有25米长,5米宽,长亭顶上是人字形青盖瓦,为路人挡风遮雨。长亭路面中间是青石板,两边是碎石。长亭两边有凳子,小贩喜欢在此歇脚,附近的居民也常常在此纳凉休闲。这样的长亭小街,在别处很难见到。

长亭三分之一处有一大门,门里便是范丞庙。进了大门有一个两百平方米大小的天井,方方正正。正面是大殿,里面有范公公、范娘娘坐在椅子上的塑像。以前范丞庙很热闹,每月有一批老太自行组织在庙里念佛祭拜,老太的吃喝都是附近居民自愿出钱出力,因为范仲淹是他们心目中的菩萨。

大殿还有后门,走出就是东河边的夏侯巷(相传巷内有一姓夏的姑娘与青梅竹马的木匠张哥相恋,却被强征入宫封为妃子,不久抑郁而死,归葬故里,此处故名夏后巷,后讹传为夏侯巷)。大门的右边是两人高的白围墙,大门的左边是厢房,醒目的大樟树靠近大殿与围墙夹角处。

孙同学有个亲戚,快80岁了,当年她的满月酒就是在范丞庙里办的。还有个邻居,现在74岁,1958年在范丞庙读小学,范丞庙充当小学校址曾有好多年。后来范丞庙办了街道工厂,翻蜡纱,成立了针织制品厂。

范丞庙前的长亭,因为破旧,当时没钱维修,就拆了。庙里的塑像后来也移走了。孙同学还告诉我,她小时候经常到庙里去玩,也常听到居民干部到各个墙门大声吆喝“到范丞庙开会去……”

另外,老同学钟爱华回忆,他也曾在范丞庙小学读过书,只有两个班,上语文、数学课。下课了就是户外活动,活动场地也不大,大家就围着古树跑圈圈,对于要三个小学生才能合抱的古树,印象很深。教室阴暗潮湿,课桌椅也不规范,东拼西凑,长条凳、短凳都有。那时国家困难,能够在这样一个小学读书,也觉得很开心。

可以肯定了,杭州古地图上的“范公祠”就是百姓俗称的“范丞庙”,遗址就在东河广安新桥边的青龙街(今天的岳家湾青龙苑),那棵350年的古樟是范公祠遗留至今的唯一符号。

范仲淹在杭州只当了短短两年“市长”。在这两年中,他救民于水火,赢得了百姓的心,这才有了后来杭城的“范公祠”。《说杭州》并没有指明范公祠究竟在杭州何处,而是说“建德梅城亦有范公祠”。我查《康熙杭州府志》,说“范公祠在孤山,即四贤堂旧址祀”。但不知消失于何年。2005年,孤山敬一书院东南面新建了一座“范公亭”。老百姓都很善良的,真心实意为他们办事的官员,老百姓会代代相传地纪念他。

一桥三“街”拥,杭城百态聚

一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产生了。为什么青龙街这个小地方也会出现一座范公祠?

桥西曾是老同学杨顺连的家,杨同学和我反复探讨,迷雾又渐渐散开:原来这个地方真的有点不简单,也绝对不是现在看来的“小地方”。

广安新桥,俗称新桥,是东河上从北向南的第三座桥。古桥在宋朝时叫端平桥。到明朝时,因为桥西北有广积仓,百姓呼为广积仓桥。清朝康熙年间,“里人重建”,故曰新桥,至今仍是城区里难得一见的石拱桥。

我小时候住桥东的新桥弄,翻过桥就是桥西的新桥直街。新桥弄和新桥直街都很宽,约有五米。以前五米宽的路算是很宽了,但是为什么东边叫“弄”,西边叫“街”呢?

新桥是桥东和桥西的一个连接点,无论桥东还是桥西的人们都十分喜欢这座桥。在我童年时,常常喜欢俯在桥栏上,看摇橹船从这边桥洞摇进,从那边桥洞摇出。夏天也常随着大人到桥上乘凉(桥上风大),坐在桥栏上听大人们讲“大头天话”(故事),桥上总是热热闹闹的。

每到国庆节的夜晚,新桥两边的百姓都会涌上桥头,人声鼎沸。那时候国庆节的晚上西湖边会放烟花,人们叫“焰火”。城里没什么高房遮挡,站在新桥上,就能看见远在西湖边的“焰火”了,连声音都可以从西湖边传过来:“砰……砰……”

随着湖边“焰火”的升腾,桥上也爆发出一阵阵“哦呜……哦呜……”的欢呼声。这是当年新桥带给两岸百姓最大的福利。

新桥直街前行不足百米,便是与之垂直的新桥横街,横街北接青龙街。杨同学发现,从古地图上看,杭州多弄、少街,除了河坊街、元宝街、马市街、屏风街、府前街等外,有数不清的巷,却少有称为街的。他以为,“街”属于交通干道,比“巷”更为繁忙热闹。

一桥拥三“街”:新桥直街、新桥横街、青龙街,这在杭城不多见。青龙街上有“范公祠”,还有杭城少见的“长亭”,而新桥直街上还有一座“都城隍庙”。“城隍庙”前加了一个“都”字,什么意思?

一个说法是,天下城隍分都、府、州、县四级,“都”城隍庙可能是省一级的城隍庙,也可能是“京都”一级的城隍庙,是一定地域内城隍庙的统领。由此可以推测新桥直街上“都城隍庙”的辈分之高,但是,这座都城隍庙现在难觅一点点的历史记录。

杨顺连老同学小时候住桥西,他向我描绘了记忆中都城隍庙的风景:从东向西跨过广安新桥,映入眼帘的就是城隍庙了。在新桥直街上的城隍庙,大殿坐北朝南,隔街对面有一座很宽大的影壁,形状如灵隐寺山门前的“咫尺西天”。

杨同学没有见过城隍庙大殿原来的陈设,他记得小时候最初所见到的城隍庙已是喝茶听书的茶室了。八仙桌长条凳,长嘴壶白瓷杯,择席座烟斗飘,惊堂木人肃静。城隍庙影壁前有个小广场,是小孩的天堂,白天总有一两个小人书摊摆着,借书的、还书的、直接在摊边看书的络绎不绝。一到傍晚,唱小热昏卖梨膏糖的摊头就开张了,支起煤油汽灯(煤油汽灯没有灯芯,它的灯头就是套在灯嘴上的一个蓖麻纤维或石棉做的纱罩),白晃晃的汽灯照得人不能直视,许多大人小孩围成圈听得饶有兴致。小热昏唱一段,便会停下来兜售梨膏糖;一圈兜售后,接着唱……

一到过年,城隍庙前的小广场又是燃放鞭炮的好地方,实在是由于直街横街等地建筑太密集,道路不宽敞,没有啥空地。

到后来,城隍庙茶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粮店,开始售米用的是斗,有大小不同的几种斗,斗兜米后刮平以示公平。不久,用斗称米变成了用机器称米,米在上方柜中,拉动机关,米通过管道泄入米箱称重,一到约定重量就关闭机关,再让顾客将米袋口撑开,在出米口接住,店员将另一个开关开启,米就自然流到顾客的米袋里了。

也有顾客没有及时将袋口接住,米撒了一地,就需要用手捧,用扫把扫,把米重新装入袋中。

而新桥横街上基本上都是二层楼木结构老式房子。一楼店面居多,开了店面的都是整间店面临街,门面用排门,瘦高的窄条排门,早上开门卸下,按序在门外一侧放好,打烊时一块块按序背出来,对准上方轨槽猛力一举使门排落入下面的轨槽,依次攥紧。

新桥横街的路宽约四米,有时家里晾晒衣服的竹竿,从自家的二楼窗户一下搁到对面的房檐上了,远远望去,像一条街上飘着万国旗。不过也有规矩,裤子是不能这样晒的,不能让别人从你裤裆下过。

早上天刚亮,杨同学家对面的馒头店就飘出了馒头的香味,蒸笼里全是热气腾腾的馒头,这家的肉馒头非常好吃。挑着担子前面馄饨后面豆腐脑沿路叫卖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天气变热了,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摆个小凳小竹榻儿乘凉,街面就更显得狭窄和拥挤了。

新桥横街和新桥直街的丁字路口,是一家百杂货店,基本上的生活用品都能买到,有点像供销社商店。隔壁有饮食店,店门口一只炉子专做烧饼,他家四四方方的脆饼特别好吃。饮食店对面是鞋匠铺。新桥横街和珠混堂巷连接的拐角处是一家酱酒店。店里和店门口放有几张桌凳供客人堂吃,还提供串筒烫酒和下酒的花生和豆子。这酱酒店往南还有馒头店和只有一个理发椅子的剃头店等业态。

在新桥横街距新桥直街约150米处,向东拐弯就是广安弄,这弄堂不长,到东河边也就到头了。在这广安弄里最有名的就是那口古井了。井栏是四边形加四个角再倒角形成的八角形,井栏的石头厚度约20厘米。由于年久,井栏被井绳磨出好几道深深的勒痕。高高的围墙中留出约16平方米给了这古井,就像一堵高墙中间凹进去了一块。为了防止井水对围墙的侵害,古井三面围墙上排满了高约1.5米、宽约0.5米的青石板。井边一角落上还放有一只大缸,是用来给人淘米并集淘米水用的(淘米水用来喂猪,也可以很好地分离油垢、清洗碗筷、去除案板异味、洗掉菜刀上的铁锈等)。这古井水清澈甘甜,永不干涸,新桥西面的住家一直受益于此,每日人流不断。

从新桥西下来北转有一小弄是夏侯巷,夏侯巷在东河边弯弯曲曲,从新桥一直延伸到宝善桥,也有岔路通往青龙街和范公祠后门。

昔日“东园十景”,难觅彩虹竞渡

据《说杭州》记载,“(广安新桥)其地旧于重五日赛龙舟至半山,今之彩虹渡是其遗迹”。

每年端午节,龙舟从广安新桥出发,到半山返还。现在,船到坝子桥就要过船闸,很难想象可以龙舟竞渡。而古时候,东河过坝子桥后的水门,外面连接的是上塘河,水位与东河齐平,龙舟出东河,沿上塘河到半山而返,是没有障碍的。这样远距离的龙舟竞渡,吸引青年男女倾城而出,沿河两岸热闹非凡。

夏侯巷的彩虹渡无疑就是每年赛龙舟的“主会场”了。因此有《杭都杂咏》记载:“彩虹渡,在广安新桥夏侯巷。道光、咸丰间,每岁端阳,竞渡于此极盛。”《钱塘县志》记载:“市河龙舟出艮山门至半山而还。士女倾城出观,远者驾舟设宴以往河干,蜂屯蚁集、簇拥喧阗。龙舟多至数十,饰以彩旗锦伞,映波耀日,棹舟者皆裹五色巾,著画绣半臂,裸手足,运动如飞,虽没水,不畏。呼耶之声助以金鼓,观者皆震魂荡魄而不知返。”细细阅读这段文字,真觉得身临其境。清朝时,“彩虹竞渡”位列“东园十景”之一。

遥想那两年范仲淹在杭州当“市长”时,为抵御大灾,鼓励民众开展龙舟竞渡活动,可以想象东河夏侯巷的龙舟,也一定热闹非凡。范公的举措,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开发旅游产业,吸引外地来客,促进杭州经济恢复,同时也提升杭州的知名度,一举多得。

走上广安新桥的桥头,放眼望去,桥西的新桥直街、新桥横街、青龙街,以及桥东的新桥弄,旧日景象踪影难寻。

20世纪末,东河两岸旧城改造大规模启动,2002年在“范公祠”遗址上建成了“青龙苑”住宅小区,范公祠、都城隍庙、夏侯巷“彩虹渡”等彻底走入了历史。

摄影 李郁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