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女战士

2024-07-15

我们站在“山东省老战士纪念广场”的刻字墙前。

母亲军装照。

1971年春节全家合影。

母亲的纪念章。 1 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 代表团纪念章 2 渡江战役纪念章 3 解放华中南纪念章 4 淮海战役纪念章 5 八一帽徽 6 刘新铭 部别:温州军区公安大队部 职别:医助 一九五二年佩用

文 訾一兵

时间,可以让人遗忘,也能让人铭记。

前几天翻到家里的老照片,母亲的笑容依旧温和、慈祥。手指触过照片上母亲的脸颊,我依然能感受到我的妈妈——一名永远的女战士——革命生涯中的点点滴滴。

太姥姥提出,让家里女孩去念私塾、识个字,别做睁眼瞎

我的母亲生于1920年,家乡是山东蓬莱城东的十里埠村。她是家里第二个女儿,取名淑云。

我的姥爷有些文化,常被人请去帮衬打理商铺、算账理财。有时候姥爷去“闯关东”,一走就是好几年,我的太姥姥就是家里的权威。

太姥姥没怎么读过书,但她见闻多,思想不保守。太姥姥提出,让家里女孩去念私塾、识个字,别做睁眼瞎。我姥爷很认同,满口答应了。

母亲读书时,进步思想在蓬莱已经传播得很迅速了,私塾里的先生经常给学生讲一些时事。终于有一天,母亲以上下学不方便为由,向家里提出,放开被缠了几年的小脚。

我的姥爷只说了一句:只要你不怕村里人怎么看,就行!

母亲解开缠裹了几年的脚丫,这在当时是很大胆和新潮的行为。然而,被裹过的小脚趾已经扭曲变形。母亲走上革命道路后,每逢行军打仗,都要为这双“解放脚”吃不少苦头。

尝到识字好处的母亲又断断续续在村东头的学堂上了几年小学,再到蓬莱县立中学上初中。

晚年,母亲仍对家乡念念不忘,只要有关蓬莱的新闻,她都会用一口胶东普通话说:“我的家乡蓬莱是最美的!”

母亲经常跟我们描述那里的大海有多么辽阔,冬天狂风大作时海浪是如何汹涌,“中国四大名楼”中的蓬莱阁就建在丹崖峭壁上。抗战时为躲避日寇飞机袭扰,母亲所在的小学还搬到蓬莱阁里上过课。

有了文化,放开了小脚,母亲不再满足过老辈那样的生活。中学毕业后,母亲参加了妇女爱国救亡运动会,常去我军的后方医院看护伤员,做些清洗绷带、床单的工作,由此产生了当一名战地医护人员的念头。

母亲还受到一位远房孙姓姐姐的影响。孙姓姐姐跟母亲说了好些胶东乃至全国的局势,其中有不少是抗日救国、不当亡国奴的进步思想。

没过多久,孙姓姐姐参加了八路军,临走前来看母亲,她们一起相约:咱们部队见。

“你要坚持住,送你到医院治疗,好了你就能回家看妈妈”

1945年5月抗战胜利前夕,山东蓬莱成为早期解放区。但不久,国民党撕毁和平条约,战火在胶东大地上再次燃烧。

次年,母亲参军入伍,到我军胶东分区的滨海医院,当实习护理员。她把自己的名字从“刘淑云”改为了“刘新铭”。

那次战斗打响,不断有我方伤员从前方阵地抬下。目睹这一场景,母亲主动请缨,向队长请示上前线阵地去直接救护伤员,以争取减少伤员的牺牲。院领导同意母亲和护理班另一名男护士一同上阵地。

炮火激烈交织,不一会儿,一名浑身被硝烟熏得乌黑的小战士被背到战壕边,只见他浑身是血双手捂着肚子,腹部衣服跟皮肤粘连在一起,不断有鲜血流出来。

情况危急,母亲立即用手术剪剪破他的衣服,哇,肠子都露出来了。小战士痛苦地望着母亲:“我会死吗?”母亲一边止血,把军用茶缸扣在伤口上,再用绷带捆上,一边对小战士说:“你想家吗?”

“想!”

“好,那你要坚持住,送你到医院治疗,好了你就能回家看妈妈。”

“真的吗?”

凭着对生命、对妈妈的热爱,这名小战士一直坚持到了后方医院。因为抢救及时,他活了下来,出院后被送回家乡养伤。

母亲常以这个事例教育我们,人有时就是靠一点信念,加上求生的欲望,奇迹就可能出现。

还有一次战役中,阵地上撤下来的几位伤员都伤势严重,上级决定连夜用几辆马车将伤员送往后方医院。母亲她们步行伴随。

路况不好,一路还要照顾伤员,她们终于在天亮前赶到野战医院,把伤员交给那里的护士。伙房里把早已准备好的饺子、小米粥端了上来,让大家赶紧吃。母亲一口气吃了百来个饺子和8碗小米糊糊,走了一整夜太乏了,她倒头就睡!

后来每次家里过年,母亲都会指着饺子说:“那次夜行军走了几十公里,到了目的地,我一口气吃了百来个饺子。”全家人都会开怀大笑,没人会去问母亲:这多大的饺子啊,你肚子怎么那么能装啊?

这是一个胜利者的笑容,是一个女战士革命乐观主义的大笑!

笑着笑着,我的眼睛却发酸。母亲脚趾变形的双脚在急行军那么久那么远时,要克服多少疼痛啊!

老乡说,她是个哑巴,这两天着了凉,正闹病呢

1948年9月济南战役胜利后,母亲成为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五支队的战地护士,随部队南下到苏北一带。

一次,母亲和战友护送伤员路过一个村庄。当时,有一个排的国民党运输队在村里休息。母亲她们早接到老乡的情报,提前给几辆马车和人员都做了伪装。

站岗的哨兵叫住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这深更半夜的。”赶车的老乡用本地话回答:“去前头庄子,明天有个集子!”并赶紧给哨兵递上一袋玉米煎饼和几根大葱,“一会儿当宵夜吧!”

哨兵晃悠悠地朝母亲那辆马车走来。母亲连忙打了个喷嚏,捂着嘴“呜啊,呜啊”地叫着。

老乡说,她是个哑巴,这两天着了凉,正闹病呢。

哨兵一愣,嘟哝着,“哑巴还出门,当心狗咬!”捂着鼻子说了声,“快走!”母亲一行人马上赶着马车离开了。

幸好母亲机智!只要她一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肯定会暴露身份。这一带是苏北农村,一个外地人突然出现,八成是“共军”。好险啊!

解放战争期间,母亲迅速从卫生员成长为护士,再到医助、见习军医、医师。1947年,母亲荣立了二等功。1948年,因收容收治伤员多、工作积极,再次荣立三等功。

渡江战役后,医疗队随军一路南下,从山东到苏北,再到安徽蒙城,接着渡江到浙江湖州,这一路行军,母亲都是靠一双脚走过来的。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接上级命令,母亲所在的医疗队在杭州郊外就地待命。

她们穿的还是八路军或新四军的军服。军服尽管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很精神,充满青春的朝气。

经历过战争的人是多么渴望世界和平,人民安居乐业啊

杭州解放半年多了,母亲所在的医疗队暂驻余杭三墩。

休整期间,她和战友们也会进城看看。母亲晚年回忆,当年经过湖滨一带时特别兴奋,“杭州真的好美啊!”

从三墩走到断桥、平湖秋月,需要两个多小时。靠着行军打仗练就的本领,母亲倒不怎么吃力。进城路上车很少,只有运送物资的军车和少数地方车辆。如果遇上我军的吉普车,只要坐得下,总会捎带女兵们进城。

母亲说,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军车无论级别大小,看见女兵走在路上都要询问去哪里,并尽可能捎带她们。

20世纪50年代初,延安路还叫“延龄路”。杭城军人拍照通常去延安路上指定的照相馆——杭州大华照相馆。后来,延安路又开设了一家“军人摄影部”,专门服务军人。用的相机设备、灯光布景等都进行严格检查,从业者的政治背景和社会关系也都严格审查,目的就是保证军人安全。

母亲的战友里有不少家境不错的富家子弟,或是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学生,有的是学医的大学生,还有华侨子女。母亲曾指着一位战友的照片说,他是南洋商铺老板的儿子,因为学医,回国后自愿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到了母亲她们医院。

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对战友送给她的结婚照。那是定居在印尼的老一辈华人把子女送回中国,并让他们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对新人的照片摄于1954年的温州南洋照相馆。

时至今日,我们依然惊叹于当年这些年轻人为了一个光明的中国,为了信仰,抛弃养尊处优的生活,投身于革命的洪流。

在杭州,母亲重逢了我的父亲,她曾在战地医院亲手处理过他的伤口。

革命友谊升华了,革命家庭建立了。大哥大姐和我的名字倾注了父母对幸福生活的期望:卫平、亚平、永平。经历过战争的人是多么渴望世界和平,人民安居乐业啊。有一张在温州拍的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的合影,当时我的三弟和小弟还未出生,母亲还未完成国家提出的“光荣妈妈”的任务,所以还不算是全家照。

母亲说,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吗?那就是不能解决病人的病痛,不能让病人早日康复

我国第一个自主研发的新安江水电站投入建设了。母亲觉得,她在部队练就的救护技能又可以发挥作用了。1958年,母亲从浙江省公安厅转业到新安江水力发电工程局职工医院,担任外科医生,这一干就是几十年,就是半辈子。

电站开工后,山坡上打眼、放炮、打桩,其过程十分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有哑炮二次爆炸或山体碎石滚落。一旦工人手脚或身体部位受伤,其症状往往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时最紧要的就是立即给受伤工人缝合止血、包扎复位。那场面犹如战场!

通往新安江大坝上游有一条泥石路面的上坝公路。公路旁设置的现场急救站,就是为意外受伤工友提供第一时间救护的。处理过伤口的工人会被送下山,去职工医院继续治疗。

作为曾经的女军人、女军医,母亲有着丰富的火线救治伤员经验。她看到被送到医院治疗的伤员有的失血过多,有的因为现场处理不当导致伤口恶化,便多次向科室负责人、院领导申请,要求去工地急救站值班,因为她觉得自己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那些经母亲现场处理并最后慢慢恢复的工人师傅,在康复后见到母亲时总会主动打招呼:“刘医师,太谢谢你了!多亏了你,我现在好多了!”

每当这时,母亲心里的幸福感就要装不下了。她把这些夸奖和医院的表扬当成重新出发的动力,她始终记住自己是一名脱下军装的女战士。

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地方,母亲把一次次工作场所的变动,都视为一个个战场的转移,阵地可以变,但一个女战士的职责不能变。

母亲经常和我们说: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吗?那就是不能解决病人的病痛,不能让病人早日康复!

母亲的敬业与谦和,对待病患如亲人的人格魅力,让母亲在小城新安江有一个特定的称呼:“刘医师”。提起刘医师,几乎家喻户晓,但多数人并不知道母亲的全名。

母亲喜欢这称呼,她对我们说:“妈妈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大家能记住刘医师,我已经特别满足了!”

当老一辈的街坊邻居见到我们说:他们是刘医师家的孩子,我认识他妈妈!我们几个都为有这样“平凡”的妈妈感到骄傲!

2009年,杭州市委、市政府向包括母亲在内的全市老战士颁发了杭州解放六十周年纪念章。受此殊荣,我们做儿女的觉得母亲当之无愧。

我家在1971年春节有一张全家福,像极了电视剧《人世间》里的剧照

在母亲的支持下,我大哥和大姐先后去了黑龙江。大哥大学毕业后在大庆石油管理局工作过多年。我在父母的熏陶下,也走上军旅生涯。三弟成为一名水电建设专家,常年辗转工作于许多国家。小弟拿起了相机,成为一名记录中国改革发展变化的优秀摄影师。

我家在1971年春节有一张全家福,那是大哥和大姐从黑龙江回来探亲时的合影。我说像极了电视剧《人世间》里的剧照,我们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我大姐从黑龙江插队回来后为照顾父母选择了就近工作,一直守在父母身边,任劳任怨,为两位老人送终。

孩子们出于对母亲的爱戴,有两个儿子分别娶了医生为妻。母亲有时会打趣,“瞧瞧,我们家的医生都够开个诊所了!”

母亲对我们的教育,从来没有大道理。晚年时,我们还经常用她年轻时说过的话逗她。我们问:“部队召你回去工作,你去不去?”她答:“去!我立刻去!我要上战场!”

2015年,95岁高龄的母亲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一生奋斗和热爱的职业,离开了喊她“刘医师”的小城百姓。

这个“平凡的普通人”,是全中国革命者中的几千几万分之一,却是儿女们心中唯一的伟大母亲,是我们家永远的女战士,是后代子孙永远的骄傲。

2020年,我们把父母的名字刻在了位于济南的“山东省老战士纪念广场”的刻字墙上,让父母的英魂重回齐鲁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