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仪仗

2024-07-01

2023年9月2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在第19届亚运会开幕式上升起。 (新华社记者 江汉 摄)

亚运会仪仗训练。

气温接近50摄氏度时,战士们冒酷暑训练。

口述 张中雷 整理 林鲁伊

2024年元旦,一位战士发来微信:张教官,我还常常梦到“咔咔”的脚步声。

200多天的仪仗训练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对参加杭州亚运会开幕式的几十名武警战士,那也许是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而我,是他们的教官。

新兵到了仪仗队,竟一个个不会“走路”了

我曾是一名铿锵、威武的仪仗兵,瞧,就连我的名字都是“轰隆隆”带响的“张中雷”。

我曾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军仪仗队,又称仪仗大队,是一支1952年组建的以执行仪仗司礼任务为主的礼仪部队。

退役后,我被聘为武警杭州支队执旗升旗护旗集训队“专家教员”,2022年起担任杭州亚运会、亚残运会国旗仪仗队的总教练。

我对仪仗队的最初记忆,还是读初中那会儿。一次,我和做石匠的父亲一起看电视,新闻正好播到三军仪仗队迎接外宾。

我看得入迷,来了句:“能到那里当兵就好了!”父亲瞥我一眼:“你看人家那个头!”当时我身高才1米7。

1994年,北京的部队来河南滑县招兵,有10个进仪仗队的名额。那年我17岁,个头刚达标:1米75。而且我练过武术,身体素质不错。

仪仗队的政审很严格,不能有一点瑕疵,接兵首长多次去我家调查情况。最后,我入选了。

1994年12月20日凌晨,我们到达了梦想中的军营——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军仪仗队。我被分到三中队。

虽然新兵有过半年集训,但到了仪仗队,竟一个个都不会“走路”了。

也难怪,仪仗队的要求很高,不仅要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就连三种步伐的摆臂动作都有规定:左(右)转90度、向后转180度;齐步、正步的步幅为75厘米,往前摆臂时,大臂和小臂的弯曲角度为90度,小臂内侧距前胸10厘米。

在老兵眼里,“新兵蛋子”站没站相、走没走样,就是一群“只会眨眼喘气”的动物。我们当然不服气。

三中队素有“见第一就争,见红旗就扛”的传统。为了练“颈背一条线”,我们睡觉时从不用枕头,连杯子、盆子、毛巾的摆放,都是横看、竖看成直线。

“齐步走”是仪仗队的基本功,要领是:脚跟先着地,脚腕要用力,膝盖向后压,身体朝前移。

“正步走”要求“落地砸坑、踢腿带风”,即腿踢出时压脚尖,脚掌与地面平行。

我从小练过武术,但属于“野路子”,韧带仍然太硬,训练时不小心扭了脚,脚踝肿得和小腿一般粗。我憋着不肯请假,但动作自然不达标,挨了班长的训。

夜里我躲在被窝里,捧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委屈极了。相片里的全家人好像也在看着我,父亲好像在说:“这点小痛算什么?你小子要挺住!”

我第一次出任务,就遇到了三场外事活动,涉及三个国家的贵宾

到部队不到一年,我的个头猛蹿到1米81。但在队里,我仍属于中等偏下。

新兵起初做“预备队员”,就是在检阅现场感受气氛。观摩次数多了,动作和心理都“顺”了,新兵才有机会出任务。

训练时不管多拔尖,看到威严肃穆的检阅场面,心里肯定紧张,一紧张就可能出错。“万无一失”的牌子万一砸了,影响就坏了。那绝对是仪仗兵的噩梦。

有没有一直在“感受气氛”,从未上场出任务的?有。我们滑县兵中就有两位。不是他们动作不过关,而是一见到“大场面”,就紧张,动作就变形。

咋办?那就做其他工作吧。后来,那两位都去了后勤保障。一个和谐威武的仪仗队,需要各部门团结合作。

我第一次出任务是1996年9月23日。列队等候时,首长问我:“当过预备队员吗?”“当过。”

“出过现场吗?多少次?”“出过。”

其实,我出现场的次数还不够达标。

但我太想出任务了。事后我想,首长肯定知道这些。首长肯给我机会,就表示认可我的能力。

也巧,我第一次出任务,就遇到了三场外事活动,涉及三个国家的贵宾,分别是国防部长、军队司令、国家总统。这在仪仗队历史上也不多见。

前两场我表现很好。第三场在礼炮声响起时,我正步走的小腿有几下小哆嗦。外人一般看不出。

三场活动圆满成功,首长总结时表扬了大家。但我一直记得,自己哆嗦的腿。

我和调到全军各部队的战友,都成了阅兵式的“种子”教练

因为表现突出,不久我当上了班长。在部队有个调皮的说法,班长号称是“军中之母”。

有天晚上,一名战士嫌打开水费事,直接喝了凉水。班务会上,我委婉提出此事,“喝凉水容易腹泻,会影响次日任务。”

被批评的战友有了情绪。

我一点不生气,反而从各方面关心爱护他,半夜为他缝裤子,把每天一个的鸡蛋让给他吃,加强营养,这样整整180天。

在我调离时,这位战友深情地对我说:班长,你那180个鸡蛋的“蛋情”,我还不清啊。

我的仪仗队生涯,共参加过礼宾任务60多次,均圆满完成。

战友做过统计,这五年里每个人踢出的正步数,相当于二万五千里长征,每人一年穿坏的皮鞋有七双,流过的汗水每两年就有一吨。

咱们国家一般是“逢十”或重大纪念日的年份举行阅兵式。因为是三军仪仗队出来的,都有较高的队列技术和战术素养,我和调到全军各部队的战友,都成了阅兵式的“种子”教练。

1998年夏天,我已调至驻湖北某部。为迎接第二年举行的国庆50周年大阅兵,我受命给30多名层层选拔出来的“训练尖子”做教练。之后他们将赴北京,训练明年阅兵式上的受阅官兵。

由于连日降雨,长江洪峰一波接一波。“八一”建军节那天,洪湖大堤告急,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命悬一线。参加阅兵训练的官兵与当地驻军立即投入抗洪抢险,白天扛沙包,晚上轮班,几十人挤在一个礼堂睡觉。

奋战45天,洪水终于退去。部队撤离时,当地群众夹道欢送,把水果和土特产朝我们怀里扔。车上车下,泪花涟涟。

紧接着的阅兵训练中,全员士气高涨,每个人眼神里都透着坚毅和果敢——这就是人民军队的本色。

等到这批人练得差不多了,亚运会宣布推迟一年

之后,我又调到浙、赣等地部队。2009年,我接到命令,去北京参加阅兵式,指导某军种的阅兵训练。

2018年,我转业到杭州。原以为军装永远躺箱底了,没想到一年后,我再次去北京,参与国庆70周年阅兵某装备分队的教练工作。

2022年4月,我到武警杭州支队报到,受聘担任第19届亚运会和第4届亚残运会开(闭)幕式执旗升旗护旗手集训队“专家教员”。

我面前有严格选拔出来的50名官兵,老兵新兵都有。我让他们一个个正步“过场”考试,术语叫“拔正步”。看着看着,我的眉头越来越紧:虽然在原部队他们都是“尖子”,但与仪仗队比仍有差距。半小时都站不稳,眼睛才10秒就要眨,这哪行啊!

誓师会上,我说:我训练的仪仗队,必须是“国庆大阅兵的标准”,并规定:白天队列训练8小时以上,晚上加练3小时以上;每天跑5公里,晚上回宿舍和睡觉前都要“压脚尖”,就是在踢正步时脚尖绷直前伸,保持与地面的平行——许多人走路时脚尖习惯了上抬,这样的毛病绝对要改。

等到这批人练得差不多了,亚运会宣布推迟一年。说心里话,乍听到消息,训练队的每个人都很难过,泪水差点涌出,但瞬间又憋住:军人,流血流汗不流泪。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随时准备着,听候祖国召唤!

2023年4月,新一轮训练开始了,重新集合起来的队伍有近80人,只有12人参加过之前的训练。为什么多了20多人?因为增加了火种采集和火炬传递时的升旗护旗任务。

不管怎样,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有不服输的“标兵”引领,队伍就士气蓬勃

操练前有要求,操练后有讲评,晚上有总结。一周小考核,一月大考核,优胜者张榜插红旗成为标兵。我利用年轻人“火气旺”的特点,让这些战士你追我赶,练得嗷嗷叫。

有位叫小张的战士,收腹老是不到位。我当着大家的面,严厉训斥,给他难堪,目的是激发他的“狠”劲。

果然,我没看错人。这小子不服输的眼神,让我想到当年的自己。很快,小张成了上“红旗榜”的“标兵”。后来的亚运会开幕式上,他是8名抬国旗入场仪仗兵中的一员。

还有一名战士也是训练“标兵”,但得了横纹肌溶解综合征,医生说不能再继续训练了。他哭着说不愿意,最后留队做了后勤。

有不服输的“标兵”引领,队伍就士气蓬勃。大家都说: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一定要弄漂亮!

营区里到处是加班加点的战士。我好几次散步,都被他们拦住,请我指导动作。

最让我惊喜的是,上一年参加过训练的12名“老人”动作依旧标准帅气,看得出他们在过去365天里始终没有放弃训练。

这就是榜样啊!12名战士,既要保持训练水平,又要带好新队员,付出了加倍的努力。一位姓傅的战士,右脚大脚趾的趾甲盖磨得脱落,肉被挤压得血淋淋,从没叫过苦,自己加班加点练习,还带了好几名徒弟。

多好的战士啊!

亚运会开幕式上,升旗手、抬旗手等关键人选,很多就是从这12名战士中遴选出来的。

习惯成自然的“肌肉记忆”就是这样千锤百炼出来的

升旗是开幕式的重要环节。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对3名升旗手的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旗杆上的配重杆是2公斤,训练时我加到了4公斤,把从出场到升旗的所有动作编为一组,每人每天先分开练、再组队练,要做几百次,目的就是“直、稳、准”,同时锻炼心理素质。

根据要求,展旗手小孙要用左手做一个“甩旗”的动作。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是“右撇子”。

人的生理习惯很难改变,于是,小孙就格外刻苦,走路、吃饭、睡觉都戴着耳机,他在听曲目、找节奏。国歌和亚运会歌,唱到哪句歌词,该做什么动作,他都要烂熟于心。“甩旗”的力量、角度、时机,更要把握得准确无误。

升旗手有“正选”3名,还有“备份”3名。这6人的训练要求一样严格。前面3人担心自己变成“备份”,后面3人不想老是当“备份”。这样一“卷”,训练水平就上去了。

抬旗手有8人,左右各4人,怎么站位、间隔多少、节奏把握都要一丝不苟。前面两人把方向、下口令,后面两人压阵脚,中间四人求平衡。

他们的形象、气质、动作、心理,无一不是过硬的。

8人从出场到旗杆下,要求用时4分22秒。齐步走到35秒时,升旗手小张喊口令:“正步走!”换正步后,将国旗举起,踢50步正步。再换齐步走,到旗杆下就位。

旗杆高度18米,要分毫不差,在49秒内拉绳23把。国歌停止,国旗到顶。多一把少一把、迟一秒快一秒,都绝对不行。

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军仪仗队的标准。

还有16人的护旗手,即旗杆两边各8人的呈扇形排列的队伍,他们的任务一是“护旗”,二是“定位”,分立两侧,拱卫着旗杆,形成庄严的气势。训练中,怎么出场、怎么“齐步走”、怎么走到点位,怎么保证军姿,都练习了无数遍。

一天十多个小时,现场练、住地练、来回的车上练,甚至有战士梦话里都是训练术语。累吗?真是累!队员们就餐时,有的人吃着吃着就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一天几百次重复动作很平常,两三百天,天天如此呢?习惯成自然的“肌肉记忆”就是这样千锤百炼出来的。

久经磨炼的战士,用精彩亮相向世界人民展现大国仪仗

咱们军队有“官兵一致”的优良传统。200多天里,我和战士们同吃同睡,整天一身泥一身汗,一天要换好几次衣裤。我当教练瘦了10多公斤,脸也晒得黑红。

我们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每次开幕式彩排后,总导演都很满意。

国旗方队的各个环节,我们连“万一出现纰漏”的补救方案都准备了。幸运的是,一切“备份”都没用上。

我们还为其他分赛场以及全省火炬传递活动训练仪仗人员,我称为培养“小教练”。要求一点都不低,也都是“三军仪仗队”的标准。

2023年9月23日,杭州亚运会开幕式上,执国旗的军人、执会旗的“中山装”,都是我们久经磨炼的战士,用精彩亮相向世界人民展现了大国仪仗、杭州风采。

开幕式前夜,战士们很激动。次日起床后,大家忙着熨烫衣服,擦皮靴,对全身必备的“行头”试穿、试戴,对动作试演练,力求以最佳状态参与盛典。

开幕式当晚,浙江省武警总队专门要求全省官兵认真观看,“顺便”关注一下几十名战友的风采。

我站在仪仗队出发的通道里,头顶是万众欢腾的看台。我死死盯着队员们在场上的一举一动,大气都不敢喘。当所有流程结束,我想起为了这一刻付出的两年努力,我想起一句属于军人的歌词——“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

转业后,我在上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任职,有时也受邀去各地授课和训练。我是教育部“中国大学生国旗护卫队展示赛”专家库成员、浙江省国防教育讲师团专家,还是几所高校的特聘导师。

加强全社会的爱国主义教育和国防教育,这样的薪火传承,我义不容辞。

对了,我以前的老部队换名字了。2022年10月,中国人民解放军仪仗大队和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正式完成合并整编,组建了新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仪仗司礼大队”,是中国唯一一支担负国家级仪仗司礼任务的部队。

仪仗队也有了女性队员,任务有了扩展,比如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胜利日阅兵、迎接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国家公祭日、烈士纪念日等,都有中国军人的威武风采。

杭州亚运会闭幕后,我和一起熬过200多天的战友们,还时常联系。作为军人和退役军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若有战,召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