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背后的故事

2024-04-08

史洪谟日记

史洪谟和洪芳

史洪谟日记

文 陈汉忠

2023年1月3日,在江苏海门三厂镇爱心托老院,95岁高龄的史洪谟心脏停止了跳动。噩耗传来,我哀痛不已。

史洪谟是我在海门读麒麟高中时的老师,他那时主管校务等后勤工作,待人和气,关爱同学,很受师生员工好评。

翻开史洪谟老师的日记本,由于年代久远,许多纸页已经发黄,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字里行间,处处闪耀着心灵的光辉。

谁也没有觉察,只有史洪谟注意到,那小女孩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

1949年1月15日 晴

盲肠炎住院已经一周了,医生说可以出院,费用已结清。

可今天上午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主意,看来还得在医院待几天!一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刚刚病危竟被放弃抢救了,让我心疼。

不行,我得救她,无论如何,我也要伸出援手。

那年,史洪谟年仅20岁,已经是苏中解放区海门县麒麟乡长春小学的校长。

1月15日上午,因病住院的史洪谟正准备出院,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就见两名护理人员推着一辆送尸的小平板车走过来,旁边有人议论:“她爹娘太狠心了,怎么还没断气就不管了。真是造孽!”

“听说这家人家八个女孩,为这小孩治病欠了医院240斤皮棉(当时农民以棉花或粮食等实物交纳医疗费),一看小孩不行,一拍屁股溜了。”

史洪谟不由自主地跟着车,来到太平间门口。这时,有人轻轻掀起尸体上盖着的白床单,露出一张瘦小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下,挂着两行泪痕。谁也没有觉察,只有史洪谟注意到,那小女孩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

等围观的人群散去,史洪谟找到看守太平间的老人,“老师傅,麻烦您开一下太平间,刚才那个小女孩好像还没死!”看门老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太平间里还哪里会有活人。”

史洪谟灵机一动,到门口的香烟摊买了一包老刀牌香烟,再次央求老人开门。

太平间的门打开了。史洪谟把小女孩抱在手中,小孩双目紧闭,全身冰凉,用手探探鼻子,呼吸早已停止。

史洪谟悻悻地返回病房。走着走着,一个问号在他脑海里浮现:人死应该全身僵硬,可这小孩的胳膊和腿却是软软地耷拉在那里,莫非……

他一溜烟地再次返回,又拿了一包老刀烟,央求守门老人开门。

门开后,史洪谟抱起小女孩,直奔医院急救室。值班的是一位70多岁的潘老医生。“她是你亲戚吗?”史洪谟摇摇头。

“那你抱来干什么?”

“我想救活她,她才7岁呀!”

潘医生摇摇头,“小先生,为救这小孩,已经用了几百斤皮棉。如今她父母跑了,再救,谁出这笔费用?”

“我出。如果救不活,从现在开始的费用由我承担。如果救活,前面欠的费用也由我付!”史洪谟的口气斩钉截铁。

抢救工作再次展开。半个月后,小女孩奇迹般的康复了。

一算账,前后共用了450斤皮棉。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史洪谟当校长的月工资才20多斤皮棉。为了偿还医院的费用,他把祖传的三间堂屋,卖掉了一间。

史洪谟望了望天空,“就叫白云吧,但愿她像白云一样纯洁”

1949年2月18日 阴

孩子救活了。因为还医院的账,我把家里的一间堂屋卖掉了,亲友和邻里议论纷纷,有说我仗义的,但夸我时又流露出有些不值。

也有说风凉话的,变卖家产去救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小孩,人家亲生父母都放弃了,你又何必呢?可我觉得,别人的议论自有他们的道理,孩子的父母肯定也有苦衷,可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呀,我怎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呢?

只是现在真把我难住了,孩子今后的路怎么走……

史洪谟当时未婚,又有工作,带孩子实在无能为力。让孩子回去吧?那家孩子多,又是女孩,父母竟然不肯接收。

没办法,他让老母亲为孩子做了一身新衣裳,开始寻找合适的养父母。

刚巧有一户上海人家来海门乡下领养孩子。听说了史洪谟从医院太平间抢救小孩的经过,他们登门一看,被救的孩子虽然有点瘦弱,但眉清目秀。

这对工人夫妇抱起小女孩后,就没舍得放下。临走那天,史洪谟为孩子买了60只小蛋糕。

小孩的养父姓白,对史洪谟说:“这孩子连个大名都没有,你当先生的给小孩起个名字吧!”

阳春三月,天上白云朵朵。史洪谟望了望天空,“就叫白云吧,但愿她像白云一样纯洁。”

“今天早上我又抱回一个女婴。同事一片哗然,未婚校长又要当‘爸爸’了”

1950年3月7日 晴

白云被上海人领走了。孩子已经懂事了,会亲热地喊我“爸爸”,可我这个爸爸不合格。

现在孩子有了新家,我心里也踏实了。只是没想到,才过了一年,今天早上我又抱回一个女婴。同事一片哗然,未婚校长又要当“爸爸”了。

三月的一天,史洪谟起了个早,到长春镇赶集,发现一个鱼摊前围了一大群人。他挤过去一看,原来鱼摊旁的竹篮子里躺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也许是饿极了,也许是冻坏了,包在旧棉絮中的婴儿小脸发紫,嘴巴嚅动着。

行人大多是看一眼,感叹几声,然后就摇摇头离开了。

太阳老高了,集市散尽了,那只竹篮仍在摊子上摆着。史洪谟无法视而不见。

他把孩子抱到学校,借来“汤婆子”,把被窝烘暖,又借来奶瓶,给孩子喂红糖水。听说学校后边周家宅上有一个产妇,他赶紧带着营养品,去给孩子求点奶水。

那段时间,除了办公,他日夜陪伴着孩子,连喂米浆、换尿布这样的事,他都学会了。

孩子太小了,他要为孩子寻找一个新家。三天后,长春镇街上出现了一张红纸黑字的征领启事:

本人街头拾一健康女婴,现寻求领养人家。谁如真心愿意领养,我将赠送给领养者10斤炒米粉,10斤白糖,10斤红枣,10丈白布,一担玉米。有意者,请与长春小学史洪谟联系。

要求领养的人纷至沓来。史洪谟一个个询问,一个都没有同意。原来,不少人并非真心想要小孩,而是盯上了赠送的东西。

第三天,来了一对姓倪的农民夫妇。家境尚好,有两个儿子,想再抱养一个女儿。史洪谟同意了。

襁褓之中的女婴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家,有了自己的名字:倪洪芳。

一年里接连把两个孩子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史洪谟的善举在海门被传为美谈。但史洪谟觉得,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过了四十多年,有一次我和他聊起这事。史洪谟对我说:如果当时他放弃了,他的灵魂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爸爸!”白云哭喊着扑过来,又“扑通”跪在地上

1964年8月12日 晴

我太激动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竟放声大哭。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白云会找上门来认我这个爸爸。那么小的孩子,隔了十几年了,还都记住了。还有钱,都是孩子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怎么能要这钱呢?

1964年夏天,史洪谟患上了一种罕见的“巨人症”(骨骺融合之前生长激素过度分泌引起的疾病),住进了上海中山医院。

当时他改名洪谟(我们老家方言,史与“死”谐音,不好听)。上海与海门仅一江之隔。洪谟住院的消息在许多原籍海门的上海人中传开了。

上海徐家汇的一条弄堂里,一个小女孩读完了小学,读完了中学,考上了医科大学。这一天,放暑假在家的女孩听到洪谟住院的消息,心头一颤。

她就是当年的小白云。

白云的养父母,是一对善良的工人夫妇。他们从小就把身世来历告诉了孩子。白云也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一个叫史洪谟的小学校长从太平间救出来的。

可偌大一个上海,又不知是哪家医院,要寻找这个记不清模样的“爸爸”,无异于大海捞针。

八月,骄阳似火。为了寻找“对江爸爸”,白云找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连续好几天,近的地方,她骑自行车;远的地方,她挤公共汽车。上海医院、广慈医院、同仁医院……她几乎寻遍了上海的大医院,都没有找到。

一天下午,白云来到中山医院。她翻遍了病号登记处的牌子,也没有姓史的病人。这时,一个名叫洪谟的海门患者引起了她的注意。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她叩开了房门。“请问,啥人叫洪谟?”

“我就是!”史洪谟站了起来。

“侬当过校长吗?”白云用上海话问。史洪谟点点头,“直到现在,我还是校长!”

“侬是不是在海门医院救过一个小女孩的命?”

早已淡忘的往事涌上史洪谟心头,莫非,眼前这位身材修长的小姑娘就是当年的白云?

“你就是叫史洪谟,你就是救过小女孩的校长?”

“我就是史洪谟,现在改名叫洪谟!”

“爸爸!”白云哭喊着扑过来,又“扑通”跪在地上。哭声惊动了同室的病友,也惊动了其他病房的人。

下午5点多,史洪谟送走了白云。白云告诉他,枕头下边有一封信。

一个用红绸布包着的小包,红布裹了好几层,方方正正。洪谟轻轻地打开,里边包着24元4角人民币和一封长达17页的信。

爸爸: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多少回,我在睡梦中惊醒,多少回,我泪湿枕巾,我多么渴望能早一天见到朝思暮想的救命爸爸。

……

这二十多元钱,是我上大学期间节省下来的伙食费,留给爸爸治病,或买点营养品。这是白云的一片心意。

最后的字迹被泪水打湿,变成了蓝色的墨花。捧着白云的信和那堆毛币、硬币,史洪谟像孩子一样哭了。

“你就是我爸爸!我就是你从鱼摊上救起的孩子!”

1972年2月16日 阴有雨

今年春节过得特别开心。大年初二,家里来了陌生的客人,还带了一大堆礼物。一问方知,是当年在长春镇鱼摊上救下的孩子。二十多年,长成大姑娘了,要不是她重提旧事,我早已忘了。

我又认了一个女儿。全家人都很高兴,年初二又吃了顿团圆饭!

在海门麒麟乡路南村的一户普通农家里,当年瘦小的洪芳长大了。从养父母和邻居口中,她慢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1972年春节,天下着雨。洪芳一根扁担挑着两个大竹篮,里边放着全鸡、全鸭、米糕等八件礼品,踏着泥泞的乡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了史洪谟所在的常乐中学。

“你就是我爸爸!我就是你从鱼摊上救起的孩子!”洪芳把扁担一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史洪谟惊喜交加。他自己生养了五个孩子,又救了好几个孩子,孩子们都喊他爸爸,加上洪芳,他现在有十个儿女了。

一家人张罗午饭时,洪芳悄悄在门后的鞋柜里把他们全家的鞋样画走了。回去后,洪芳没睡一个早觉,这位朴实的农家姑娘,把满腔的恩情,纳进了一针一线做起来的棉鞋、单鞋里。

三个月后,洪芳给史洪谟家送去了十双新鞋。

史洪谟认了洪芳这个女儿,把家中弹被絮的棉花送了一些给她。洪芳又用这棉花,亲手为“爸爸”织了三条被单,两顶蚊帐。

每年“六月六,晒龙袍”这一天,白云就把大衣拿出来晒一晒,一共晒了20回

1994年9月25日 晴

今天是我65岁的生日,白云这孩子又把大衣寄来了,我算了算,这是第四回了。我不忍心收下这礼物,可白云生气了。

好吧,我收下,免得伤孩子的心。

1991年,62岁的史洪漠离休了。此时的白云是北京一家医学院的教授。她常常给“爸爸”史洪谟寄钱,可“爸爸”一次次把钱退了回去。他说:只要你们记着我这个“爸爸”就行了。

早在二十年前,白云刚工作,就用工资给“爸爸”买了一件皮大衣寄去。

史洪谟退了回去。白云又寄了过来。一来一去几个回合,最后,史洪谟发话了:“这件大衣先寄存在你们那里。爸爸现在身子骨还硬朗。”

白云把大衣留在身边。每年“六月六,晒龙袍”这一天,她就把大衣拿出来晒一晒,一共晒了20回。

1994年,史洪谟65岁生日,白云又把大衣寄了过来。这回,史洪谟终于收下了。

我采访到三位受惠于史洪谟的陌生人

1990年12月30日 阴

新的一年正向我们阔步走来。掐指一算,明年我该离职休养了,同事们开玩笑说该享享清福了。是啊,喝喝茶,打打牌,天南海北的出去旅游,这自然没什么不好,可我觉得还有许多事要做。

共产党员的责任是一辈子的。如果休息了,我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为党和人民做奉献。

2000年左右,我去海门采访史洪谟早年救人的事。在他家那间简陋的客厅里,当我说明来意,他惊讶地说:“你是为这事来的?我都快忘掉了。”

史洪漠是离休干部,工资待遇不算低,可他平时乐善好施,并无太多积蓄。当时,他家里一个用旧的电冰箱已经不制冷了,只能当碗柜用。一台电视机是亲戚不要了,花700元钱买来的。床上铺的是洗得发白的旧床单。

离休前他是一名法官。退下来以后,他在一家法律事务所从事老本行,免费帮农民打维权官司,甚至自掏腰包,为挽救失足青少年做工作。

碰到身边的人有什么难事,不管认不认识,他都有求必应。当时我采访到三位受惠于史洪谟的陌生人。

“我叫黄卫新,是个普通乡下人,与洪谟素不相识。有一年我患急病住进县中医院,交不齐医药费。情急之下,家里人找到史洪漠。他二话没说,当场掏出600元,还帮我组织募捐。因为有他的帮助,我渡过了难关!”

“我叫曹政,我能成为一名大学生,全靠史洪谟爷爷资助。当初我考上海门中学,交不起学杂费,史爷爷知道后,上门安慰我,承担了我上学的全部费用。没有史爷爷无私相助,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叫冯祖杰,是上海的一名记者。我到海门出差,因食物中毒昏迷被送去医院。我醒来时,一位慈祥的老人坐在我床边,他就是史洪谟,和我住同一病区。看我突患急病,又在当地无亲无眷,史伯伯便拖着虚弱的身子为我擦拭脏物,倾倒便盆。我永远感谢他!”

“一辈子做好事,用爱心去抚慰别人,是我终身信奉的座右铭”

2012年10月20日 阴有小雨

这几年,我办爱心托老院,花了不少钱。但我不后悔。

我没有多少存款,我觉得如果有钱存在银行里,还不如存到人民群众中去。

2009年春天,史洪谟走进《海门日报》编辑部,要求刊登一份广告。看了广告内容,编辑部的同志肃然起敬。

三厂镇爱心托老院院长史洪谟,为实现一辈子做好事的愿望,愿用自己的离休金免费扶养10名特困孤寡老人,让他们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原来史洪谟登广告,是为了免费扶养特困孤寡老人。

早在2000年,他就拿出3万元积蓄,把麒麟镇奄宝村的6间旧平房整修改造,成立了麒麒爱心托老院,免费收留附近乡村十几名孤寡老人。

老人要就医吃药,史洪谟又把三厂镇一所停用的小学校舍租下,改造成爱心托老院。那里离县第二人民医院很近。

史洪谟把儿子史觉拉来当帮手。除了一部分有经济基础的老人交费入院,其他老人都免费,开销都由史洪谟的工资承担。

2007年,史洪谟回到老家国强镇,把两间祖屋扩建装修,认养了村里10位空巢、残疾和特困老人,成立了“三心老年服务社”。“三心”,就是用爱心、善心、孝心伺候老人。

二十年间,史洪谟认养、扶助、关爱过的孤老,前前后后不下30位。

2018年,年近九十岁的史洪谟终于力不从心了,他把担子交给了儿子史觉。

2023年,史洪谟走了。没给子女留下多少物质财产,一堆荣誉证书和一摞日记本,是他留下来的精神财富。

史洪谟,1929年8月生,中共党员,历任小学校长、中学校长、县法院庭长等职,拥有全国老干部先进个人、全国孝亲敬老之星、江苏省优秀共产党员、江苏省十佳孝子等诸多荣誉。

史洪谟生前说过: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一辈子做好事,用爱心去抚慰别人,是我终身信奉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