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开国大典“擎旗手”

2023-11-27

开国大典上的李冠英(右一)

李冠英自绘的日记封面

李冠英墓

口述 乌兰巴图 整理 林鲁伊 范佳琪 齐舒怡

“走在全体受阅部队前面的,是深蓝色制服的海军方队,再前面,是一人擎旗、四人持枪的护旗队,引导海军方队率先走过天安门……”

这是新中国“开国大典”阅兵式中的一个纪实镜头,拍摄时间是1949年10月1日。之后许多反映新中国成立的影视剧里,都借用过这个画面。

我这里要说的,就是那位擎旗手李冠英。

军旗手李冠英肩扛“八一”军旗走在受阅大军的最前列

我今年51岁,是蒙古族,小时候就与李冠英伯伯“交往”,说我们是“忘年交”也不为过。

那时候,我家住在新疆塔城地区的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查干库勒乡(当时叫红旗公社)伊克库热村。我们的县城坐落在准噶尔盆地西北部,距离“石油城”克拉玛依150公里。

伊克库热村是以蒙古族为主的多民族混居村。李伯伯的小土屋和我家只相距三四十米。我们叫他“伯伯”“叔叔”,他叫我们“阿奇”(蒙古语“小孩子”)。他平时看着严肃,其实很喜欢和我们小孩子在一起。他那个小土屋,就是我们聚集玩耍的“根据地”。

别看李伯伯满脸风霜的样子,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方正的国字脸,近一米八的高个,身板笔直——是最标准的军姿。

这是我长大以后从县党史办编辑的史料集中查到的,是李伯伯的真实故事:

1949年10月1日15时,北京,天安门广场。伴随着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毛主席亲手按动电钮,升起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接着,毛主席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如潮的欢呼声。李冠英和战友像枪一样挺立,内心无比激动。

16时35分,阅兵式开始。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在阅兵总指挥聂荣臻陪同下,乘敞篷汽车先后检阅了排列在东长安街的海军代表部队,陆军的步兵师、炮兵师、战车师和西长安街的骑兵师。

阅兵式结束后,开国大阅兵的分列式开始了。

首先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是穿崭新蓝呢子海军服的海军方队,军旗手李冠英肩扛“八一”军旗走在受阅大军的最前列。接近东边金水桥时,李冠英在双脚齐步换正步的同时,双手迅速擎旗向前下垂45度,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军将士,向新中国的缔造者致敬。

当年轻的人民海军受阅方队走过来时,毛主席率先鼓起了掌。雄壮整齐的受阅官兵挺胸注视着城楼,庄严敬礼。

作为新中国开国大典的旗手,李冠英亲历了这个伟大而庄严的时刻。他回忆:“走完才发现,我的军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上场前,首长鼓励并嘱咐我:把平时的训练状态拿出来就行!所以我就深吸一口气,双眼紧盯前方,双手紧握旗杆,双脚铿锵有力,正好一秒不差地走完114步正步。”

他时常一边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边想着怎样与鬼子厮杀,收复国土

“太可惜了,旗帜要完全展开飘扬才够威武,更符合开国大典的宏大场面。”李伯伯有一个小遗憾,原来在聂荣臻总指挥向主席台行军礼时,他要把手中的旗帜呈45度展开。

不巧的是,一阵风吹过,本来完全展开的旗帜,有一半卷在了旗杆上。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纪录片里,擎旗手握住的国旗并不是完全展开的状态。

长大后,我怀着浓厚的兴趣,专门去了解国庆阅兵的相关资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天安门前的历次阅兵都是按照陆、海、空的顺序排列,唯独1949年那次由海军方队打头阵。

在海军方队前高擎军旗的李冠英,成了历次阅兵中唯一一位首先通过天安门的海军军官。

但李冠英最早的身份其实是国民党海军。

1923年,李冠英出生在河南省固始县,他的父亲在张学良部队任职,便把全家带到了东北。

“九一八”事变后,李冠英的父亲因为抗日,被日本人通缉,一家人逃到了兰州。李伯伯说,他小时候经常一边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边想着怎样与日本军队厮杀,收复国土。

1942年,19岁的李冠英考取西北话剧团,用文艺表演宣传抗日。两年后,他去英国留学,回国后在“重庆号”巡洋舰上服役。

1949年初,随着战争局势的逐渐明朗,很多国民党部队认清了形势,纷纷“反正”。2月17日,“重庆号”上的革命组织决定发动起义。1949年2月25日凌晨,“重庆号”舰长邓兆祥在上海吴淞口宣布起义,舰上的反动军官被逮捕。随后,“重庆号”航行25小时,成功摆脱敌人的围追堵截,在26日早晨抵达烟台港。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重庆号”事件。

这次起义,李冠英事先并不知情,但他平时倾向共产党,厌倦内战,所以起义时与绝大多数官兵一起,积极响应。

种地、放马、牧羊,他什么农活都干过

1949年9月,离开国大典不足一个月,“重庆号”上的起义官兵集中在鸭绿江畔的安东海军学校学习。

一天早操,校领导点名李冠英和另外49名学员出列,“停止出操,准备执行新任务!”

大家都愣住了!想着可能是国民党快要完蛋、自己有机会去前线打仗了,一个个很兴奋,回到宿舍迅速收拾完毕。

直到来了北京,他们才知道是来参加新中国的开国庆典。

多少年后,李伯伯回忆这一段时的表情,才叫“眉飞色舞”。他那个高兴劲,真是“皱纹里乐开了花”。

这就是李伯伯参加1949年开国大典的全部故事。

阅兵仪式结束后不久,李冠英毕业留校任教。1954年,他转业到了大连造船厂。

那时,他的家里也经历了天翻地覆。父亲已经另组家庭,母亲一个人在兰州。他不放心,主动要求调到兰州照顾多病的母亲。

团聚了没几年,老人病逝了,李伯伯又成了孤身一人。大西北希望留下这个建设人才,但按照当时的规定,要回原籍开具一份证明。李冠英回到河南老家,不料当地已经划归安徽了。

一时间,他遭遇了两地的“踢皮球”。无奈之下,李冠英向上级反映,并要求支援边疆。他的愿望被批准了,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农场工人,后来转业成为一名养路工。

不久,李冠英支农来到我们县。县里安排他到学校当英语老师,他却主动落脚到我们村。

从此,前海军军官李冠英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农民。

种地、放马、牧羊,什么农活都干过。换作别人,这从天到地的变化肯定受不了,但李伯伯却很满意,他终于有了一个长久的落脚地。

1963年,李伯伯40岁生日,牧民们在蒙古包里为他庆祝,他高兴,喝得大醉。

我们的村长道尔吉是个热情的蒙古族汉子。他发现李伯伯说话有条理,学问不低,常请他做点文字活儿。老乡们也都乐意找李伯伯代写书信,有大事急事,不忘请他拿个主意。

有一天晚上,道尔吉来到李伯伯的土屋,想做个媒,把自己的侄女说给李伯伯。一向温和的李伯伯一下子严肃起来,拒绝了这份好意。

李伯伯都四十多岁了,难道他不想成个家吗?下面这段伤感的故事,是我后来听我父亲及当年的老邻居讲的。

她已经等了六年。这次,她没再等,嫁给了别人

那晚,李伯伯的小屋整夜亮着灯,往事如同抽了一晚上的烟卷子,在袅袅烟雾中现身。

抗战时,年轻的李冠英是西北话剧团的男一号,搭档的女演员姓陈,他们同台演出曹禺的名剧《雷雨》。李冠英演周冲,陈小姐演四凤。

没有太多的花前月下,却有很多次对角色的探讨。很快,情窦初开的两人,看对方的眼神不一样了。他们约定,“抗战胜利之时,便是我俩完婚之日”。

1944年,李冠英考取了英国卡塔姆皇家海军枪炮学校,这对一心抗敌报国的他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于是,日日厮磨变成万里之遥的书信传情。

那几年,李冠英每天写日记,最常写的一句话是:“又过去一天,又增加一分想念。”

国内局势动荡,直到1950年春,这对恋人才好不容易重逢。久别重逢之际,抗美援朝开始了,两人的婚事又被拖延下来。

一个女人能等多久,何况她已经等了六年?这次,陈小姐没有再等,她嫁给了别人,定居到兰州。

1955年,李伯伯也到了兰州。他和陈小姐在10年前约会过的白塔山公园见面,陈小姐已经是一岁孩子的母亲。李伯伯很感伤,但还是送上了真诚的祝福。

几年后,李伯伯的母亲病重去世时,他还恳请陈小姐帮忙照料母亲的后事。

这一夜的故事说完了。道尔吉村长再没提过做媒的事。

但李伯伯和陈小姐的故事还有下文。

20世纪80年代,李伯伯和陈姨恢复了联系。我听说,每次接到陈姨来信的那几天,李伯伯的心情总是特别好。

没想到10多年以后,陈姨去世了。消息传来,李伯伯在屋里搭了一个简陋的灵堂,不吃不喝,守了三天三夜。

那几天,大人们叫我们小孩子不要去打扰李伯伯,连走过李伯伯的窗下,大家的脚步都是放轻的。

李伯伯的小屋里总是挤满了人,大家听他读报、讲解国家大事

乡亲们看李伯伯独自生活,觉得心酸,就让小孩子们多去陪陪他,给他带点乐子。

我是“孩子王”,经常带着小伙伴们去李伯伯那里玩耍。无论我们怎么疯玩,他好像都不会生气。冬天,他会给我们做亮晶晶的冰陀螺,抽起来既漂亮又稳当,别村的小孩羡慕得要命。

偶尔,我们也会奉父母之命,把家里做好的饭菜给李伯伯端过去。更多时候,是我们占李伯伯“便宜”,他的屋子里总有很多给孩子的零食。尤其是他每个月给生产队出黑板报的时候,他画画,小孩子们在一旁围观,他停下笔,从口袋里抓一把糖果挨个分。

自从李伯伯来新疆后,无论住在乡下还是县城,总有一帮小孩子围在他身边,一茬茬地“接力”。

我父亲是1959年从内蒙古师范大学毕业的第一批新疆籍大学生,本来在《新疆日报》工作,后来回到家乡。也许同为“文化人”的缘故,爸爸和李伯伯聊得很投机。连带着,我对李伯伯也特别有感情,好多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伯伯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身板笔挺。他和村里的牧民不一样,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会流利的英语,还自费订了一份《人民日报》。

一到农闲季节或劳作之余,李伯伯的小屋里总是挤满了人,大家听他读报、讲解国家大事。李伯伯话不多,但很有见地,蒙古族老乡因此尊称他为“李喇嘛”。

他还酷爱下象棋,字也写得漂亮。

当时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才达,每周要放一次电影。每次放电影前,他就让我跑去找李伯伯写一张放映通知。李伯伯不但写,还会顺带画上几笔。现在看,他会美术设计。

“文化人”“好人”是李伯伯的标签,这样的好人让人尊敬

李伯伯有一套理发工具,给自己理发,也给我们大人小孩刮胡子、理发。他一个人过日子,常有结余,谁家看病缺钱,他知道了就会送上门去。

李伯伯还有个外号,“拼命三郎”,曾经一天挖土8.5立方米,创下公社最高纪录。

他在干农活上同样有学问和“本事”。挖渠时需要多少土方量,盖房子时怎么计算砌墙的角度,他有时心算,有时在纸上划拉几下就算出来了。起初,乡亲们还挺“怀疑”,后来呢,大伙儿只剩下了满心佩服。

他和村民们一起劳动、一起“喧荒”(聊天),结下了深厚情谊。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争着邀请李伯伯来家里做客。

我和李伯伯接触的机会比别人多。我发现,他的被子永远叠得方方正正,散步时身板永远是笔直挺拔。

在“文化人”李伯伯那里,我第一次了解到世界文学名著,《简·爱》《呼啸山庄》《名利场》《巴黎圣母院》等,这对我后来考大学有不小的帮助。我到现在还保留着一边读书一边摘抄的习惯,也是受李伯伯影响。

李伯伯的命运转折发生在改革开放以后。

“和各族百姓一起生活多年,我很知足,也很幸福”

为庆祝新中国成立40周年,当时社会上发起“寻找新中国‘第一个’”的活动,比如新中国第一个空军飞行员、第一个火车司机。

通过海军政治部的介绍,活动主办方奔波上万里,终于在新疆的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找到了新中国第一个擎旗手——李冠英。

“出名”后,李伯伯选上了县政协委员,搬到了县城居住。在我眼里,李伯伯一点没有变。有一回,我和他聊起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

我认为,就人生漂泊而言,李伯伯受的苦远远大于小说主人公。李伯伯却摇摇手,对我说,“人啊,历经了苦难,才能成熟起来。”

他经常念叨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晚年,他尝试写一本回忆录,包括家史、个人经历,对人的认识。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总感到生活很单调,总得找点事情干。”

他特地在日记本扉页上抄写了革命前辈吴玉章的一首诗:“春蚕到死丝方尽,人至期颐亦不休。一息尚存须努力,留作青年好范畴。”并写道:“我就是以这四句名人名言而生活而努力。”

199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的大庆之年。这年5月,中央电视台《大阅兵》摄制组千里迢迢找到李冠英。这下,“开国大典第一擎旗手”的故事在全国都传开了。

李伯伯在电视里讲:“和各族百姓一起生活多年,他们认可我,我很知足,也很幸福。”

这也是我们和布克赛尔县的骄傲啊!

2000年9月,李伯伯恢复了干部身份,办理了离休手续,工龄从1949年起义时算起。2000年12月31日,李伯伯去世。

他生病住院时,一位开小饭店的老邻居,每天送饭菜到医院。不同民族的乡亲也去探望,献上哈达。

2013年4月,李冠英伯伯的陵园被命名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县委党校教学点,每逢重要节假日,总有许多人来这里瞻仰学习。

戈壁滩上有一种“风滚草”,风带来种子,哺育了它,又把它带到更远的地方。

李伯伯就像这“风滚草”,他在陌生的土地上顽强地扎下根。他用自己的人生,把我们对他的怀念,带到更远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