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全军和儿子沈丹瑶。
沈丹瑶获聘温州水上飞石运动基地技术顾问。
水面上三道绽放的弧线，像礼花，流畅又壮观
我在村子里出生，长大，又在这里结婚，生下我的孩子。
龙游县横山镇龙门桥村，没有路名，没有门牌号码。
是那种你能想到的最普通的浙西乡村，不太有外人到访，也没有景点开发和农家乐。现在我50多岁了，整个村子跟我小时候并没有很大不同，除了很多人家都盖了楼房。
距离村子两三里地，有一个水库，是我们小时候的“游乐场”。我们自己学会了游泳，其实挺危险的，水库最深的地方有六七米。还有打水漂，农村孩子的玩具都是就地取材，捡到石块就往水里扔，好像是乡下孩子的本能。
水库的底部，是一个古村的废墟，遗留了很多瓷瓦片。每到水位下降时，我们就把浮上来的瓷瓦片捡起来打水漂。瓦片，肯定比石块飞得远啊。
一群小伙伴里，我们堂兄弟三人技术最好，打出的瓦片可以在水面上连跳十几下。我一直记得一个场景，两人用右手，一人用左手，同时打出去，两漂向左转，一漂向右转，水面上三道绽放的弧线，像礼花，流畅又壮观。
我们被自己惊呆了。一群农民伯伯在边上干活，也停下来看我们。片刻之后，大家欢呼起来，这才是高手才能达成的境界。
可惜当时没有相机，更没有智能手机，美好的画面只能留存在少年的脑海里。
我对自己的头脑一直很自信，想做出一款最好的水漂石，给沈丹瑶练习
2008年，我儿子沈丹瑶出生。待他走路稳当了，手臂有力量了，我就让他当我的小摄影师，用相机帮我拍摄打水漂的画面。
可惜，我再也打不出从前那么厉害的水漂了。倒是沈丹瑶，被练成了拍摄高手。
8岁，他打出了第一个漂亮的水漂。和我一样，他也迷上了这个游戏。我们打得多了，水库里捡的瓦片都有点不够用了。
我对自己的头脑一直很自信，就想着做出一款最好的水漂石，给沈丹瑶练习。
念书时，我物理很好。图书馆的物理书，我都看遍了。一开始，我们把石头打磨得很光滑，可打出去的效果并不好。原来太光滑的石头，会在水里打滑。
我又想到了其他形状，从圆柱形到十二齿花瓣，都尝试了。后来发现，六齿到十齿区间的花瓣形状，效果最好。为了讨个好彩头，最后定下了八齿的花瓣形水漂石。
用什么材质呢？沈丹瑶提出，用泥沙。在乡下，泥沙随处可挖。打到水里，泥沙会散开，沉入水底，不会污染环境。
我还用鱼饲料做了水漂石，打完刚好喂鱼。
沈丹瑶又大了一岁，他的力气更大了。有一次，他打出去的水漂石，在高速旋转中裂成两块。
两块石子落到水面，划出两道美丽的弧线。
我们一阵欢呼。因为这次偶然事件，沈丹瑶开始练习多块水漂石同时打水漂。
他成功了，最多可以同时打六发。
这也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厂里的人笑我：炒“螺蛳”不能只加油，油盐酱醋要配齐，吃起来才有味
但在别人眼里，大人不干农活，小孩不好好读书，这叫“不切实际”。
我曾经也是一个有前途的学生。中考那年，我们乡只有11个人考上县重点高中龙游中学，我是其中之一，排名第七。
但到了县中，我好像没那么优秀了。我有点自卑。我父母都是农民，更不可能指导我。那时候，我只喜欢数理化，语文和英语一塌糊涂。第一次高考，我落榜了。
我不甘心，继续复读。但读了没多久，我就生病了。老是失眠，睡不着。医生说，你不要再读了，否则要出毛病了。
我回到家里，想做生意，又没本钱。只能跟我爸爸一起种菜。
那年，西红柿的价格是4元1斤。我一算，一年能赚好几万。到第二年，我们种的西红柿丰收的时候，价格却又回落到几角钱1斤了。
我当时想不通。其实道理很简单，大家一窝蜂地种西红柿，造成供大于求，市场价格自然就往下跌了。
我转头去养珍珠，结果也没赚到什么钱。养珍珠的时候，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2002年，我们结婚了。
有了家庭，担子重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去打工。那时房地产业兴起，对钢制防盗门的需求剧增，我在龙游县城一家做防盗门的工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工资却不高。
我们是计件工。我负责在门板上打螺丝。一颗螺丝打歪了，就要退出来重打。返工耽误时间，自然影响了收入。
我试了各种方法给螺丝上油，液体的、固体的。后来发现，蜡烛最好。
我把几斤螺丝倒在炒菜的锅里，锅热了，再撒入蜡烛粉。蜡烛粉受热融化后，附着在螺丝表面，相当于打了一层固体蜡。这样加工过的螺丝，用电钻打到门板上就不容易打歪了。
一开始，厂里的老师傅调侃：“小沈啊，炒‘螺蛳’不能只加油，油盐酱醋要配齐，吃起来才有味。”后来，我打螺丝的数量远远超过其他人，一个月的工资比别人多出2000元，老师傅就不再笑我了。
儿子和老师说：“我爸爸超级厉害，是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
今年9月，沈丹瑶考上了龙游县第二高级中学，这是省级重点高中，我很为儿子自豪。
儿子像我，喜欢动脑子，不仅水漂打得好，下围棋、玩魔方，都有模有样。
小学时，沈丹瑶跟老师说：“我爸爸超级厉害，是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在他的“忽悠”下，班主任老师请我去上课。
我一个高中毕业生，能讲啥？我就讲，我在家后山发现了三叶虫化石，三叶虫是比恐龙还要古老几亿年的古生代海洋生物。小学生们都听呆了，问我为什么那里有化石。我就讲，那个山是片状沉积岩，我听初中地理老师说过，这种岩石容易形成化石，那时候我就拿着一个小锄头经常去挖掘，但一直没有发现。2010年，有一台挖掘机在山上挖掘，我就去碰碰运气，结果还真发现了好多三叶虫化石。
还有一堂课，我介绍我的专利发明：莲子通芯钻。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江浙一带的莲农很多，剥莲蓬、去莲壳、扯莲皮、通莲心，全都是又苦又累的人力活。
通莲心，要用到铁针。铁针把莲心顶出去的时候，容易打滑。我就想，在铁针顶部，用电钻开个凹槽，让莲心陷在里面，不就解决了吗？
我给自己家先做了一个。我叫它：莲子通芯钻。
好用。
邻居知道了，纷纷来借。第一个莲子通芯钻，弄丢了。我又做了七八个，陆续被“借走”。
我再做了几百个，隔壁村都用上了。
我现在知道，这东西是真的好用。
我给莲子通芯钻申请了商品专利，开始批量生产。市场价4元一个，我批发价卖出了十几万个。
在莲子通芯钻之前，家里人从不支持我的“发明”。这一次，他们也尝到了“甜头”。
科幻小说《三体》里出现了“曲率驱动飞船”，我是“曲率花水漂石”
长大后，沈丹瑶对我的介绍也改口了：“我爸爸是打水漂的祖师爷。”
“祖师爷”不敢当，打水漂就是一项爱好。
不过，我做的水漂石确实厉害，沈丹瑶能打出300多个水漂。
300多个水漂，也就一眨眼工夫，根本来不及数。我把沈丹瑶一个7秒钟的打水漂视频，用软件放慢拉长到6分钟。我贴着电脑屏幕，挨个数水面上的同心圆，数到最后，水面纹路都变淡了。
去年年初，我把沈丹瑶打水漂的视频，发布到网络平台上。网友们震惊了，以为是什么特效。
哈哈，这个，我是“计划”过的。
当时电影《长津湖》第二部正在上映。第一部的开场是伍万里在江边打水漂，第二部结尾也是他在打水漂，只不过伍万里已经从少年成长为一名战士。
我在电影最热的时候上传沈丹瑶的视频。果然，很多人开始关注我们，还有我发明的水漂石了。
我给花朵状的水漂石起了名，叫“曲率花”，还申请了外观专利和商标。
曲率是一个数学名词，指曲线在某一点的弯曲度。1994年，物理学家阿尔库贝利首次提出了“曲率驱动”的概念，他认为宇宙空间并不是平坦的，而是存在曲率。如果让飞船周围的时空发生弯曲，就能实现光速飞行。
“曲率驱动”最有名的一次是在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中。被“三体”人俘获的云天明利用童话向人类传递信息，其中有一项技术就是“曲率驱动”。人类最终破解了这个谜团，发明了超光速飞船。
显然，在现实世界中，曲率驱动还只是科学设想和文学虚构。
但我喜欢它辽阔远大的意味。
我们父子在网上出名后，有个杭州的拍摄团队专程来龙游，找到我们住的村子。他们带了三台高速摄像机，摆了三个机位，以每秒960帧的速度，拍下了沈丹瑶打水漂的过程。
我们一帧一帧地数，你们猜，沈丹瑶打出的水漂一共跳了几下？
403下！
我的“发明梦”，总算搞出了大“名堂”。没有人再说我“不务正业”
沈丹瑶点击量最高的视频，一个是“一发六漂”。这个难度很高，要一只手同时打出去六块高速旋转的水漂石。这也是目前沈丹瑶“多漂”的极限，只有靠多练习才能达到。
另一个是“单漂破气球”。沈丹瑶打出去的水漂石，一路飞驰，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准确击破40米外水面上放置的红色气球。
沈丹瑶还有一个绝技，叫“一发双漂”。两个水漂石，明明一个弧线向左、一个弧线向右，却是同一只手、同一次打出的效果，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丹瑶多了一个外号，叫“水漂少年”。
去年7月，沈丹瑶第一次去外面参加比赛，我陪他一起去的，贵州丹寨举办的全国首个“水漂石挑战赛”。
沈丹瑶用的是自己的水漂石。其他选手有意见，要求我们改用主办方提供的。
沈丹瑶不适应，没发挥出水平。后来以微弱的优势，比第二名多3跳，拿了第一名。
今年4月，沈丹瑶又去温州，在首届全国水上飞石邀请赛上，受邀表演单手打出6个水漂石的绝技。
杭州的报纸、北京的报纸，很多媒体都报道了。
沈丹瑶打水漂的视频还上了央视。我的“发明梦”，总算搞出了大“名堂”。
没有人再说我“不务正业”。
我开了一个淘宝店，卖自己的发明。
今年，莲子通芯钻的销量创了新高。主要是莲子价格上涨，莲农的积极性一下子上来，工具的需求量也变大了。很多电商平台直接到我这里进货。
“曲率花”水漂石销路也不错，估计一年能有五六万元收入。除了想怀旧一把的成年人，购买主力还是青少年。
像沈丹瑶的同学，都对他的技术很好奇。9月份开学第一个周末，就有十几个同学拉着他去“体验”打水漂。
和我小时候一样，他们都觉得，“打水漂”很酷。
曾经我对吉尼斯纪录也是非常渴望，期待沈丹瑶能一战成名
有一阵子，网上在传，沈丹瑶刷新了打水漂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目前打水漂的吉尼斯世界纪录，是当时76岁的美国人库尔特·斯坦纳在2013年创下的，成绩是88跳。
吉尼斯纪录那边，也有发言人出来回话。要挑战这个纪录，首先要向吉尼斯官方提出申请，然后根据挑战规则，完成所有步骤。
吉尼斯纪录关于打水漂的挑战规则，有一条是挑战者的水漂石不能经过任何打磨。
这对我们就不适合了。
如果用天然石头，当然很难。那个美国人库尔特·斯坦纳是花了几年时间，收集了超过1万块高质量的打水漂石块，并进行分类，选出了最适合投掷的。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一块称手的石头，然后想办法“复制”出形状、重量相似的替代品来练习。那么还是有机会去挑战吉尼斯纪录的。
曾经，我对吉尼斯纪录也是非常渴望，期待沈丹瑶能一战成名。
后来，沈丹瑶有了名气，我的愿望就不那么迫切了。
沈丹瑶说，爸爸，你少年时，三个人一起打出的那个完美水漂，现在我一人就能实现了，而且，更多，更精彩。
作为父亲，我唯有自豪啊。
口述 沈全军 整理 寒白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