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样年华

2023-10-23

蒋卫民在划桨板。

1986年,蒋卫民(左一)、徐水强(右一)和《话说运河》摄制组。

2023年,蒋卫民从运河划桨板归来。

徐水强在格陵兰岛。

口述 蒋卫民 徐水强 整理 戴维

我进了重机厂当工人,开始筹划,怎样划着皮划艇去北京

我是蒋卫民。

1983年,我20岁那年,在一本名叫《水上运动》的杂志上看到了一条新闻:一位拿过帆板比赛长距离冠军的法国人,尝试横渡台湾海峡,失败了。

这可大大激发了我的热情。一个法国人在做的事,我们中国人更应该去完成。我来到六和塔附近的杭州市航海俱乐部(杭州市水上运动中心前身),找到俱乐部的领导,把我的意思一说,要求跟队训练。

领导也挺支持,他告诉我,航海俱乐部的主要项目是皮划艇,可以在各种水域中进行,包括湖泊、河流和海洋,比帆板更为轻便灵活。我就选了皮划艇这个项目。又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更实际的目标:学会皮划艇之后,穿越京杭大运河,去北京!

我是杭州人,以前东新路(旧名大庆路)上有座杭州重型机械厂,我的父母都是重机厂的职工。厂宿舍边上的河流,连通上塘河,上塘河的另一头就是大运河。20世纪70年代,那条河很清澈,有时我们小孩子就去河里游泳。

小时候作业少,小孩子成天想着怎么玩,夏天爬柳树上抓知了,秋天抓蟋蟀,胆子大得很。我不算体育特长生,但在学校运动会上,跳高、跳远都能拿第一,比体训队的人成绩都好。

初中时,我开始有规律地锻炼,早上练跑步,校里练单双杠,平时打篮球。那时候,厂里、社会上常有各种各样的足球赛、篮球赛,群众体育氛围很浓。

我也喜欢读书,但成绩不拔尖。恢复高考后,我没考上大学,差了10分。第二年重考,还是差10分。

我就进了重机厂,在供应科当工人。那时候,国有大企业都有成人高校,职工可以脱产学习。我进修了三年的企业管理。

也是在那三年里,我开始筹划,怎样划着皮划艇去北京。

我到处找赞助,首先想到杭州效益最好的企业

航海俱乐部给我配了位徐教练,教练只比我大两岁。后来划皮划艇穿越京杭大运河,就是我们两个人去的。

我跟着徐教练,一周训练两次。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我从来没有划过皮划艇,一坐上去就掉下来。皮划艇对协调性和平衡性的要求是很高的。

这样练了两年。

最困难的还是资金。我到处找赞助。当时杭州效益最好的两家企业,一家是生产“青春宝”的杭州中药二厂,一家是生产“金鱼牌”洗衣机的杭州洗衣机厂。我找了“青春宝”,给冯根生厂长写了一封信。

后来别人说,你肯定厂里有人认识,搭上了线。其实真没有。我就是写了封信,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我是谁,在哪里工作,我的计划是怎么样的;现在万事俱备,就差资金,贵厂能不能支持一下?沿途肯定会有一些新闻报道,也能宣传你们企业的改革开放精神。

贴好邮票,一封挂号信寄了出去。一星期后,不管对方有没有回音,我就骑着自行车登门拜访了。

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压根没想到“不好意思”。20世纪80年代,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社会上办企业,热火朝天。而一家企业能办好,跟领头人的眼光很有关系。

我去了中药二厂,一路找过去,找到办公楼,找到“厂长室”的门牌进去了。冯根生就在办公室里,他个子不高,有点清瘦。冯厂长听我讲完,很支持我们的活动,马上叫来副厂长任岳平,让他督办。非常爽快。

1986年,我们穿着“青春宝”的广告衫划着双人艇去了北京。皮划艇上面也印着“青春宝”三个字。

2017年,我听到冯厂长去世的消息,很难过。我赶去追悼会送别。在追悼会上遇到了任厂长。几十年没见,我还是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他。

1986年8月8日,我们从上塘河下水,沿着大运河,向北京出发

1986年夏天,是我在电大脱产学习的最后一个暑假。

“青春宝”赞助了我们1500元,杭州市体委和当时的半山区体委也分别赞助了500元。这2500元,就是一笔巨款啊。

我们买了一顶晚上睡觉用的户外双人帐篷,花去120元,顶我4个月的工资。

去之前,每个人要写安全自负的保证书。我妈坚决不同意,她说太危险了,虽然我22岁了,但是连浙江省都没出去过。

死磨硬泡,终于做通了我妈的思想工作。1986年8月8日,我们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我和徐水强从重机厂门前的上塘河下水,那里水质比较好,出去就是大运河,向着北京方向出发。

我在后,徐教练在前,由他领桨,控制节奏。皮划艇前面放帐篷,后面放两个睡垫,加起来有20公斤。晚上八九点,上岸搭帐篷,第二天一早,回到艇上,继续划。

在镇江,我的皮划艇座位被偷走了。因为我们在帐篷里睡得太死了。

我只好把睡觉的充气床放掉气,垫在屁股下当座位。

到天津时,我的手臂上长了一个疖子,化脓了,只得去医院打针。

1986年的运河还没有完全贯通,山东德州和河北沧州这几段,河床都露出来了,只能从岸上走。

路程短的地方,两个人抬一下皮划艇还是方便的。路程长,就得叫马车载了。当地老乡很淳朴,我们要给车钱,他不要,说他也是顺路的。

跑运输的船家很好客,请我们去吃饭,烙饼卷大葱。水上人家一家老小都在船上。我们就买点菜,山东微山湖的黑鱼一元一斤,河虾五毛钱一斤,和船家一起喝酒。路上的日子真是令人难忘。

江浙一带水网密布,分叉又多,好几次划过头了

我是徐水强。

1986年,我所在的航海俱乐部赞助了我们一艘双人竞速艇,长6.5米,是专业比赛用的。

第一天出发,我和蒋卫民一口气划了六七十公里。到第五天,我们已经在300公里外的镇江了。

从杭州到北京,一共划了42天。倒也不全是埋头苦干,7天里会休息一天。苏州停了一天,游玩苏州园林;扬州停了一天,去瘦西湖;到了济宁,上岸参观孔庙。

夏天,划到上午10:30就休息,找个树荫处躺下,到下午3点后再划。那时没电话,没手机,到大一点的城市,就寄一张明信片回家报个平安。

也没导航。我们带了地图册和指南针。江浙一带水网密布,分叉又多,好几次划过头了,看看指南针方向不对,已经划出去好几公里了。

在这一年之前的1984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漂流长江第一人”尧茂书遇难。在他去世后,很多人被他的精神鼓舞,前赴后继去漂流长江。

我们在运河划皮划艇,也会经过长江与黄河。我们事先评估过,一路上风险不大,但会很累。

第一个星期最累,吃喝拉撒要看天,走到哪里都露营,体能各方面都需要适应。

去之前,我把皮划艇前后座位中间挖空,做了一个加盖子的储藏箱,把两台相机、介绍信、现金、药品等重要物品放里面。面包、饼干不敢多带,怕坏。

晚上肚子饿了,一个人管船,一个人拿饭盒去农民家里。都八九点钟了,农民能有什么剩饭?多给一点锅巴,我们有吃的就蛮好了。

饥一顿,饱一顿。中午到个小镇,或者有小村庄了,老蒋管船,我先去饭馆里撮一顿,两个荤菜,一个素菜,喝瓶啤酒。吃好我再去换他。那是一路上吃得最好的时光。

我们带了几盒“青春宝”,算好剂量,每天吃一把(五颗左右)。

到了北方,已经9月。划船时身上都是水,天凉下来,就很不舒服。开始拉肚子,吃药也不管用。没办法,只能扛。

《话说运河》跟了我们一周,从天津一直跟到北京

我的爸妈都在铁路上工作。我们家除了我,没人搞体育。

但我个子不高,哪怕我成绩再好,也进不了省队。心里面是蛮难受的。

后来可以考大学了,我就想提升自己。我考上了武汉体育学院运动系皮划艇专业,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市体育局,从此当了几十年的专业教练。我带出过好几个亚洲冠军,我的徒弟黄伟国曾在1990年北京亚运会上夺得了皮划艇项目的冠军。

有个北京朋友觉得我们沿着运河划皮划艇很有意思。当时正好是纪录片《话说长江》在国内引起轰动,紧接着开始拍《话说运河》系列。

我的北京朋友就去电视台找《话说运河》的编导戴维宇,说杭州有两个人,正沿着大运河划皮划艇来北京。

等摄制组赶来,我们已经在天津了。他们跟拍了一周,外景主持人就是《话说长江》的主持人陈铎。他们从天津杨柳青一直跟到北京,拍到了我们扛着皮划艇坐马车的镜头。

我们也沾光,跟着摄制组住了几天旅馆。有几天,我们还是住在帐篷里。他们大清早过来,拍我们怎么从帐篷里爬出来。

最后我们的画面出现在了《话说运河》第23集《与观众对话》里,全长1分钟。

到了北京,中央电视台还组织我们座谈,合影留念。

我们的皮划艇后来留在了玉渊潭的少体校,帐篷送给了那位北京朋友。

手里还剩下点钱,我们去王府井的体育用品商店买了新的运动服、运动鞋。两个小伙子终于面貌一新了。

回程是坐飞机回来的。机型是老式的“三叉戟”,机票105元,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

飞机在笕桥机场落地后,航海俱乐部的领导亲自欢迎我们回家。

这次我要沿着大运河,从北京划桨板到杭州,迎接杭州亚运会

还是由我——蒋卫民,接着讲故事。

从北京回来后,我回到重机厂继续工作。十多年以后,我工作调动,开始做外贸,在杭州大学夜大拿了一个英语专业本科学历。

这时,我的母校重机厂中学,请我回去做英语代课老师。校长很了解我,还想给我“转正”。但当老师我坐不住,我喜欢往外面跑,所以一直干了几十年的外贸销售。

2022年,我看到大运河全线贯通的新闻,我又动心了。我想重新再走一遍大运河。刚好杭州亚运会推迟到今年,这给了我多准备一年的时间。

2023年7月9日,我在家人的陪同下开车来到北京,从东便门下水。这里是37年前,我和徐教练上岸的地方。

我是掐着日期出发的,这次我要沿着大运河,从北京划桨板到杭州,迎接9月召开的杭州亚运会。

桨板是现在发展很快的一项运动,比皮划艇更容易上手,跪着、站着都能划,在城市的河道上就能玩了。

为我送行的是一群北京的“板友”。全国每年有很多皮划艇和桨板的业余比赛,我们就认识了。其中有一个家长带来的8岁女孩,陪我划了10公里。

接下去就是三伏天。我怕中暑,每天早上5点半下水,连续不停划6个半小时到7个小时,热了就光着膀子在水里浸会儿,到中午1点半上岸。我一位亲戚开了一辆SUV车,每到一处,就来接应我,后勤也归他。

前期每天划30公里,我一天都没有休息。长江以北都是逆流,划得特别吃力。接近黄河的时候,风大,水速快,累到要崩溃。

我的脚上系着安全绳,万一掉水里,人和板不会分离。过黄河和长江时,我都穿上了救生衣。

过了长江,又遇到暴雨。但因为是顺流,7个小时我能划出44公里,没那么累。

我有一个明显感受,毕竟60岁了,不如20岁时体力恢复快。每天早上都睡眼蒙眬的。到长江以南后,精力才充沛多了。

美丽的运河,美丽的中国!

我是今年3月正式退休的。公司留我,手上客户多,我又做到了6月底。后来我说不行不行,我要去准备“划运河”了。

工作了42年,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了。

你想想看,每天早上在鸟鸣声中醒来,开始划桨。北方的村庄离河很远,只听到自己划桨的泼水声,空气一片寂静。那种感觉太美好了。

6点钟,太阳刚升起。暴雨过后,空气中带着丝丝甜味。荷叶上的水珠滴溜溜滚动,一阵微风拂面而来。

真的很美,美丽的运河,美丽的中国。

1986年的运河之旅,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我眼睛一闭上,还是会想起当年苏北运河那一段。我们搭帐篷的时候,夜幕慢慢降临,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也是一片寂静。

近处,有牧童在放牛,很缓的草坡,也有放羊的。这时候船停下来了,发动机的嘟嘟声也停下来了,又是一片寂静的味道。

眼睛一闭上,就是这个画面。

现在我又在运河上了,想想都很梦幻!

这次去,一个人,还是很孤独的。在北方遇到羊倌,我就问,你有多少只羊?在南方碰到运输船,我就聊会天:你们去哪里?他们叫我一起吃饭,我说不吃了不吃了,我忙着赶路。

这次我也是穿上了“青春宝”的广告衫。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自己承担整个费用也没问题的。但既然是全民健身,就不能光有个人,还应该有企业的参与,对不对?

我上网查了下,给“青春宝”现在的总经理写了一封信,顺丰快递过去。老套路,过了一个星期我就去德清,他们厂搬到德清了。

这次我是开车来到厂里。接待大厅的前台问我有没有预约,然后讲,老总不在。我就说,那我和你们办公室主任谈一下。办公室主任接待了我。第二天,老总那边也回复了,赞助没问题。

9月9日上午9点,“青春宝”在杭州小河公园举行欢迎仪式,祝贺我完成了京杭运河行桨板挑战,迎接杭州亚运会开幕!

微风习习,桂花飘香,既做了运动,又放松了心情,很美的

再轮到我,徐水强,继续讲。老蒋去“划运河”了。这次我没去。

2012年,我开了一家皮划艇俱乐部,现在有几百名会员,走不开了。

我们俱乐部是众筹性质,有十几个股东,老蒋也是其中之一。

我的人生一直和皮划艇捆绑在一起,既是事业又是爱好。

我还有个身份是杭州市船艇运动协会秘书长,这个协会是发展杭州水上运动的组织。

老蒋在“划运河”的时候,2023年9月7日,我带着俱乐部的队员,也去皮艇旅行了。我们去了北极圈的格陵兰岛,因为那里是皮艇的发源地。格陵兰岛之行是2019年就制定的,当时船票的订金都付了。

岛上博物馆里有一艘古老的皮艇,里面用野兽的骨架支撑,外面包了一层兽皮。早在几千年前,岛上的因纽特人(爱斯基摩人)就是用这种交通工具在海上航行的。

我们在格陵兰岛划了皮艇,还跳到2.5摄氏度的海水里游泳。

离开格陵兰岛,我又带团去了挪威。我们找了两家皮划艇俱乐部,在山色空蒙的纳柔依峡湾、如同置身仙境的艾于兰峡湾,先划了皮划艇,然后轮流划桨板。两块桨板是我从杭州带去的。

挪威之后,又去了巴黎。我完成了一个心愿,清晨在埃菲尔铁塔下,在塞纳河上划起了心爱的桨板。

桨板和皮划艇都是适合大众的水上运动。在水里划很安静,这个时节微风习习,桂花飘香,既做了运动,又放松了心情,很美的。

我们皮划艇俱乐部就在西塘河边上,西塘河连着小河,出去就是运河了。

我仍一有空就下水划。2017年,我和老蒋一起参加了全国休闲皮划艇大赛(杭州站),拿了双人皮艇项目的全国冠军。那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两个年轻人沿着京杭大运河划着皮划艇去北京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