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山门外治水史

2023-08-04

今会安阁

姚陡门位于枸桔弄陡门桥

闸弄涛声

顾国泰

杭州东郊有两幢与水利有关的建筑,一是海塘遗址博物馆,一是会安阁。海塘馆如今已成打卡之地,而与内河水利有关的会安阁,却知者甚少。

会安阁缘于会安坝,该水坝和猪圈坝、俞家坝、清凉闸、柳林闸、石陡门、姚陡门一样,属于艮山门外古水利设施。它们在防洪、灌溉、水运、调节等方面曾经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推动了当时的生产发展。

会安坝初建时,坝夫有30人

宋时,菜市河(东河)“全属城外,倚为城河”。元末东扩三里,艮山门城墙东沿贴沙河,北抵后沙河而筑,二河作为护城河在东北角围起一道天然屏障。

这一改变有利也有弊:东河在城外时,与各支流相通,易疏散,河道即便窄些浅些问题不大。但是圈入城后,作为唯一水路,拥堵就不可避免,尤其是艮山水门,成了瓶颈口,船运深受影响。

明洪武三年(1370年),官府出面在武林水门西侧建猪圈坝(相传是一位精通拳术的诸姓人出资所建,又因坝上有船户、屠夫大量贩卖新鲜猪肉,生意兴隆,故有此名),设坝官一员;洪武五年,艮山水门东侧建起了会安坝。两头这么一拦截,后沙河、东河水位自然抬高,大小船只顺畅出水门,沿五里塘前行,翻越各堰坝(德胜坝、石灰坝、皋亭坝等),能去半山乃至更远的地方。清《艮山杂志》(简称《艮志》)称赞:“自明筑会安坝,而沙河截。又筑猪圈坝,而泛洋湖反挟天宗(武林)门所出水,东趋菜市河,以并会于五里塘,出东新关,为上塘河源,河身宽广,较几倍于前矣。”

会安坝初建时,坝夫(注:在坝上拖拽船只的专门人员)有30人之多,规模不小。清汪仲铃《观盘坝》一诗生动描述翻坝经过:“中囊探青蚨,一呼坝夫集。独木高既架,长绳密还絷。上如树缘猱,下如城缒堞。田中桔棒运,井底辘泸汲。盘车冀马困,旋磨吴牛怯。飞梭忽须臾,溅沫满篷湿……”

会安坝1949年后仍在,艮山脚下的杜传富老人见过翻坝场景。他回忆道:“会安坝在今建北桥位置,是个货运轮船码头,每天都很忙,三官殿门口的空地上装船、卸船的货物每天都放满……船首先要进入船底下的坝槽,槽上要放带水的泥,起到润滑作用,然后会安坝顶上面放下绞绳,钩住船的绳子,用人力把绞盘绞上去,绞到最上面后,再用一台绞盘拉牢,很慢很慢地放下去。船放好、货装好后,最后收过坝费。”

会安坝修建后,坝前有条长92米的道路,一直以“会安坝”为名, 2000年建运河绿化带时,这一路名消失。

横跨京杭运河的城东桥于1986年竣工,桥下那条通往三堡船闸的河两侧,先后建起不少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2012年对外开放的会安阁便是其中一座。

会安阁对岸就是闸弄口电厂,该厂地下水道南接贴沙河,据此可知会安坝离会安阁不远。这座位于机场路里街40号的建筑至今闲置着,若能辟为内河水利设施展馆该多好!

闸弄口的来历

会安坝前有碑亭,亭内碑文显示,“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坝夫只存八名。闸一座,名清凉,闸夫二人,旧并猪圈坝官带管,自裁割后受德胜坝官带管。”

猪圈、会安二坝建成后,东河通往五里塘的航运条件得以改善,只是又带来一个新的麻烦:坝后的东郊旱涝、水运等无法兼顾,为此官府选择在北岸的河罕上(河罕上东起朝晖路与闸弄口相对,西至建国北路北段,地处城河岸边,故名)附近建俞家坝、清凉闸与柳林闸。《艮志》解释建俞家坝及二闸原因:“一以界其北流,一以界其东流。”

《艮志》所说的 “一以界其北流”,是指猪圈、会安二坝管控水门所出之水,北入五里塘;而“一以界其东流”,是指俞家坝及二闸门,这一坝二闸管控东流之水。

河名也随着闸门的建设在发生变化:后沙河东过新建的坝闸(原是二河汇流东郊),转北流经机神庙附近的永济桥、跨塘桥、顾家桥,一直延伸到石陡门桥南止,该河段“统称后沙河”;而贴沙河名依旧,其南端止于会安坝。

俞家坝具体位置在哪?出艮山城门不远处有个河罕上集市,“市尽处有桥,俗呼俞家桥”。清嘉庆《杭州府志》说:“艮山门东一里余,俞家坝侧泄沙河(贴沙河)水,入清凉闸。俞家坝在俞家桥。”俞家坝旁的清凉闸因清凉河而名,河上有清凉桥,桥畔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庙,叫清波庵。由于沿河地势低洼,雨多时成池塘,晴则干涸见底,故又称清波溇。曾捐助重建清波庵的明万历进士洪瞻祖(名作家洪昇的曾祖父)有《赠庵主无学》一诗,诗云:“艮山门东清凉溇,清清溇畔波波庵……”

清凉河畔日久天长形成一条近500米长的弄堂(即后来的闸弄口路),清《崇福寺志》:“清凉闸在沙河壖北侧,市中有弄通清凉桥,俗呼闸弄。”早年的“艮山十景”里,有“石(闸)弄潮声”一景。清顺治十五年进士、兵部尚书屠粹忠,以及吴颖芳、朱文藻、景星杓等名士都住闸弄附近,“短棹连塘入,门襟一水开”,具有典型的江南水乡特色,文人墨客常抵此吟诗赋文。

闸弄有南北两口子,其北口子即清凉闸所在地。住濮家井的赵炳耀老先生告诉我:“上个世纪80年代以前,这里的三岔路口有个小集市,街面沿路呈三角形排列,有茶馆、饭店、杂货店、剃头店、水果店、豆腐店,还有肉摊、鱼摊、烧饼油条店。闸弄口虽小,却是个活水码头。每天清晨,附近农民挑着新鲜蔬菜、鱼虾到集市来卖,因为新鲜,居民都喜欢到这里来买菜,加上地处要道,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这个“闸弄口市”很实在,给就近生活的乡民带来诸多便利。

闸弄南口子位于今“东方豪生大酒店”一侧。1947年公交5路车开通,线路北起笕桥,南沿凯旋路而去,中途设闸弄口站(1986年改走城东桥,这一站撤消),站旁有条北至俞家桥的弄堂,弄堂口子上那两间平房的房基,比路基要高出不少,小时候我从河罕上走来,常顺势坐在那用电石渣(注:经过压缩过滤或放置一段时间后,可代替石灰石使用)拌沙石糊起来的斜坡上等车。本地老农说这里是闸弄的口子,故取名闸弄口,后来“村亦以此得名”(2006年成立闸弄口街道)。我前后采访多位原住民,大半认定闸弄口在南端,其理由是这口子地处要道,人流量大……

闸弄口到底指哪?或许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且待日后考证。

“陡门”一名始见于唐,明代起多改称闸

杭州地形西南高,钱塘江及内河之水东流入海,沿途得上水利项目,方能防止洪涝灾害,同时保证水量的均衡分配,以满足人民生活和生产对水资源的需求。百姓为此修筑捍海塘、走马塘、运河、蔡塘河,同时建坝闸、陡(斗)门及石笕等。那么“陡门”指的又是什么?

郎瑛《七修类稿》记载:“设陡门七,在上塘者四,曰德胜、曰隽堰、曰临平、曰小林;在下塘者三,曰奉口、曰劳家、曰唐泾……”说到离杭城最近的,就是三里亭北的石陡门、姚陡门。《咸淳志》:“石陡门,在走马塘东,石陡门前铺(铺:驿站)。”嘉靖《仁和县志》:“石陡门闸在大佛庵东,姚陡门闸,在石陡门东。”

两陡门相距约二里,后均成地名。

陡门一名始见于唐,明代起多改称闸。其特点是规模较小,常建于水道最浅、水流最急且陡峭之处。

陡门大多由水闸和桥并列组成,其制作原理与现代节制闸、船闸相似。2米长、1米宽,四周用巨型条石垒成,两侧凿有内槽,用来插闸板。也有另设“陡盘”的,即在陡门的两岸,砌相对的两个半月形或半椭圆形的平台,高与岸齐。陡盘的弧边上预留安设陡杠的凹口,凿有系绳固定塞陡工具的石孔,因形似牛鼻而称为“牛鼻孔”。陡盘边上还往往埋有“将军柱”,柱顶为帽形或圆球形,柱身阴刻着陡名和立柱的年代。将军柱除了告知陡门之名外,主要作用是为过往船只在等待时系船用。

《艮志》说走马塘起自艮山门外二里转塘头,东过诸葛庙、石陡门、枸桔弄……从地图上看,诸葛庙至枸桔弄这两条老街为一直线,据此可知老石陡门桥位于今公路桥西百米左右。《艮志》作者翟灏说宋时建陡门的原因是“后沙河自坝子分截后,(坝后直通东郊的贴沙河)别无它隔,河身之广,无过二三丈,而旁无分泄之道,倘遇上水骤溢,急湍奔赴,其能悉容之乎?!此石陡门与姚陡门所以设也。二陡门旧有坝有闸,沈氏《县志·水利传》尚载其目。近时修桥,见桥下石,犹多有闸板痕……”据此可知当年的两陡门设于桥下,闸板多为木制。

前面所说的五里塘沿途水网密布,其中一条支河经打铁桥、小关桥,偏东流经尧典桥、甲鱼桥,直至石陡门桥西,该河段包括此地通往笕桥的各条支流统称蔡塘河,它与后沙河延伸段一西一东,汇聚于石陡门桥下,犹如两条矫龙,稳稳托起陡门这颗水利明珠。

茧桥为何会在明中叶改称笕桥?

清初,某日下午,临平诗人郑景会(有《柳烟词》四卷传世)途经笕桥,站在桥头远眺,雨后的夕阳下鲜花盛开。陶醉于美景之中的他,记起曾在笕桥老友家喝酒的一幕,不禁诗兴大发,吟哦一首《笕桥途中》:“忆向长途觅酒樽,桥头瞥见黯消魂。重来寂寂柴门掩,雨过残阳花满村。”

之后翟灏为编《艮志》来笕桥,他可没郑景会那样的雅兴,站在桥头就干巴巴一句:“桥左右并未有笕”——翟灏关注的,是茧桥为何会在明中叶改称笕桥?该桥名是否与石笕有关?

茧桥一名出自《咸淳志》:“该地因产茧闻名遐迩,地亦以物命名,故称茧桥。”翟灏说,“自嘉靖县志以下,讹为笕矣。”笕桥的笕指什么?字典诠释是“横安在屋檐或田间引水的长竹管”(有人管叫“隔漏”),后人若仅按竹制的“笕”来理解,就未免有失偏颇。

翟灏寻找的“笕”,乾隆《杭州府志》里有解释:“渠在临平镇西南,甃(zhòu)石为笕于运河之下……”鲍懋芳《石笕》:“甃石青苔古,喧喧万井前……” 甃石指以砖石砌成笕,石笕即石渠。古代科技不发达,无法制作铁、水泥、塑制等水管,只能甃石为笕,削木为龙骨水车。与前面几种水利设施相比,石笕属小型水利设施,用于田沟之间的引水。

兴修水利往往具有时代特征,明初时局稳定,杭州艮山门外便先后出现会安坝、清凉闸等水利设施。清代也是如此,乾隆五年,巡抚李卫委派杭防同知马日炳开浚上塘河,自艮山门外俞家桥起,施家堰止,计七百九十九丈;七年,花费银两一千一百多元,开奉口河。又拨币银四百两,修大云湾塘;又委派知县董怡曾修清凉闸。乾隆三十二年,巡抚熊学鹏同意仁和县士民的请求,挑浚上塘各支河港汊。从明清两代铺设坝、闸、陡门、石笕的数量与规模看,官府及民间重视水利的程度,是前朝无法比拟的。这些古水利设施因具有地标性质,时间一长就演化成了地名,乡镇尤甚。

石笕在明成化《杭州府志》里有专记的一章:“运河隔塘笕有七,曰隽堰西笕、曰李王塘笕、曰金家堰笕……俱在运河官塘一带,莫详其始,盖以塘下高田,不与下塘河接,旱无车灌,置此诸笕,由隔塘泄运河水溉之。而于笕下,又各检水闸以节量上流。旧置笕门稍高,后多盗,移低入河底,妨损运河水利。天顺间,知府胡濬相度笕门太低,重砌令高。检水闸圮者,重修之。今民不以时启闭者,有罚。”明代官府采取种种措施,对石笕进行维护。像崇祯十四年大旱,城东北农村因石缝不可能严密闭合,渗漏严重,想了很多办法,仍未能解决问题,后有一位叫陶子昂的人献策,以猪肝杂瓦灰,捣烂合缝,半天就闭合了,“至今犹坚也”(清《临平记》)。而海宁资料显示,清代 “有司设笕户,常令按视备治”——可见那时有专管水渠的笕户。

明中叶地方志上为何会出现茧桥、笕桥并用,后统一改称笕桥?该桥名是否与石笕有关?翟灏曾试图解开这个谜——他站在桥头,上下左右仔细观察,可惜没找到痕迹,临走前只好据实写下“桥左右并未有笕,但以音发之,不足为据”。

翟灏意识到城东北陆续兴建石笕这一事实,所以会在石笕与桥名上产生联想。

不过他认为“茧”变“笕”系音讹,这结论也许值得商榷——古人编志一向慎之又慎,“茧改笕”过程当有所记载。无论怎么说,“笕”至今仍是个极少用到的冷僻字,而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农村,乡民每天在接触着石笕,也十分看重石笕,毕竟这关系到一年的收成。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水利甚至会对一座城市的兴衰产生影响。一直到今天,笕桥水渠还到处可见,临平、许村、乔司沿线也有堰坝、水闸,还有一人高、架在马路边的石渠,这些古水利设施与祈求神祗护佑的防风寺、妈祖庙、张夏庙等,成为艮山门外一道独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