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生灵 | 半文(业余文字爱好者)

蜩:做一只快乐的知了

2023-08-04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榖,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

——《小雅·小弁》(节)

弁,通“昪”,快乐之意。小弁,就是小快乐。《诗》中,“鸒”有一只鸟的小快乐,成群结对地拍打着翅膀。“鹿”有鹿的小快乐,用四条细腿欢快地奔跑。蜩有蜩的小快乐,它“嘒嘒”地唱一首古老的歌谣。“蜩”就是蝉,就是知了。母亲教我唱:

“大知了,喳喳叫,懒惰婆娘睏晏觉。”

三千年前,《小弁》中这只蜩唱的是“嘒嘒”的歌。三十年前,沙地里知了唱的是“喳喳”的歌。知了唱得很响,懒惰婆娘睏得很熟。知了有知了鸣唱的快乐,婆娘有婆娘睏觉的快乐,各自快乐,互不影响。穿越漫长的时间的河流,这些知了的小小的快乐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听起来似乎不太一样,但快乐是一样的。现在,我在网上听知了唱歌,美国旧金山的知了“唧唧唧唧”,麻雀一样短促有力。新加坡的知了“咕哩哩哩”,像人被掐住了喉咙。德国柏林的知了“吱吱吱吱”,和发电报声相似。不同国藉的知了用不同的语言歌唱。同在国内,藏语、蒙语、闽南语、温州腔、沙地腔,用不同的方言唱。不同地方的知了见了面,我唱我的,你唱你的,至于唱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大声地歌唱,重要的是要快乐。

知了是天生的歌者,它的身体就是一件明亮的乐器。细看,发音器在腹部,像蒙了一层膜的大鼓,“咚咚锵、咚咚锵”,激情四射。诗人虞世南说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诗人是意有所指。事实上,即便栖身低处,知了的歌声照样传送得渺远而明亮。

《诗》中,蜩有自己的小快乐,因为它栖在一棵茂盛的柳树上。记忆中,童年的知了都是栖在柳树。彼时,沙地一马平川,没什么树,要有树,就去栽柳树。每年到了植树节,老师让植树,我就拿了菜刀去砍柳枝,把柳枝插水边。插下去,很快生根,发芽,抽枝,长成一棵柳树。知了飞来,就抱住一根柳条,唱歌、进食,过它快乐的小日子。吃完一根,一振翅,就从这根换到那根,继续过它短暂而快乐的一生。我插下的柳树,养活了多少知了?我所能看到的知了的一生,不过短短数十日。它进食、唱歌、恋爱、结婚、生育,把孩子埋入地下。一只知了要在地下生活三五年,甚至十数年。在这一段漫长的时光里,没有朋友,没有歌唱,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相伴。彼时,它在想些什么?如果是一个人,会不会疯掉?

终于破土而出,有鸡、鸭、麻雀、蛇、刺猬等等的小动物伸长脖子张开嘴候着。躲过了小动物的嘴,还有人的舌尖在等着。初夏晚上,柳树下晃动着很多个黑影,举着小手电,等待知了爬上来。一只一只捉了,有了十数只,便回家,洗净,控水,下油锅,炸至金黄,捞出沥油,装盘。再洒点椒盐、五香粉或胡椒粉,咬起来“咔咔”作响,香脆可口,可过一碗陈年老酒。

终于逃过一张张嘴,飞上枝头,知了的快乐无法想象。所以,它要大声地唱,不停地唱,它要把憋了十数年的话都在这几十天里唱出来。即使这份快乐站在人类的立场看上去有点短暂有点微不足道,但并不妨碍它的快乐。“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诗人看到柳枝繁茂,看到河水很清,芦苇长得很好,听到知了唱得很快乐。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十分美好。但他却止不住地忧伤:他被父亲放逐,心无所系,像一叶小舟在水面上漂荡,连假寐都不成。

一切美好,在他眼中都只是假象。小鸟的快乐,知了的快乐,小鹿的快乐,都成为他悲伤的源头。“民莫不榖,我独于罹”,别人都很幸福,只有我遭罪。别人都很快乐,只有我独自悲伤。好吧。一切悲伤,或许也只是假象。“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想起苏轼的《自题金山画像》,一个乐观的诗人,即便身处贬谪之地,贫困交加,依然能看见快乐与美好!一个悲观的诗人,面对知了的快乐,他的心里只有悲伤。

如此,做一只快乐的知了,或胜过做一个悲伤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