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创业

2023-07-17

张会在直播间。

口述 张会 整理 戴维 章公平

我对着月亮婆婆许愿:我要是能讲普通话该多好呀

1974年2月,我出生在河南省南召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因为家里穷,直到9岁了我还没上学。

我的第一个梦想是会讲普通话。晚上,我坐在屋后的大石头上,对着月亮婆婆许愿:我要是能讲普通话该多好呀。

这个梦想对城里孩子,再平常不过了。但那时,我们村没有一个人会讲普通话。我就听新闻和天气预报,学着广播里的声音,对着月亮自言自语。

这事被父亲发现了。父亲伸出带老茧的手,一把抓起我,打得我眼泪开花。因为在我们那儿,外出几年说一口普通话回乡的人,会被说成是“浪子”。

到了11岁,我总算上学了。读了两个学期,家中添了一个弟弟,被罚了10000元,我只好辍学了。

我开始跟父母干农活,放牛喂猪,耕田犁地。到了赶集日,我挑着蔬菜到20里地外去卖。

山里女孩结婚早,十四五岁就有人上门提亲。可我不想过早成家,我要走出大山,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听大人们说,县城的酒店在招洗碗工。我就一个人跑到县城,我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白天饿了一整天。天黑前,终于在一家酒店找到了洗盘子的活。老板说管吃管住,工资100元一个月。

一年下来,我拿回家900元。

我的心里有个执念,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把我妈接出来

几年后,我听说上海的工资要高一点。但是到上海的火车票最便宜也要350元。

我抠啊省啊,终于存下了500元,买了一张硬座票,就去了上海。与其说我胆子大,不如说我心里有个执念。父亲经常要打我妈,也打我们姐弟。所以我从小就立志,一定要出人头地,到时候把我妈从老家接出来。

到了上海,我口袋里只剩下150元了。不管是睡大街,还是讨饭,我都要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下来。

我走啊走,看到一个酒店,门口贴了一张纸,招服务员,免费培训。我就壮着胆子走进去。酒店收了我,一共封闭培训了7天,学礼仪,学怎么给客人点菜。

结束后,酒店分配我去了杭州,在文晖路的一家分店做服务员。服务员一个月工资800元,比南阳时高了好多,但跟我的梦想比,还比较远。

摆地摊第一个月,赚了6000元纯利润

当时有家很大规模的足浴店在招人,我去看了,这个足浴店还挺正规的,不是乱七八糟的路边店,我就去应聘了。

进去后也是培训,要考理论还有实践,15天培训结束,我得了第一名。一般员工要试用三个月,但我考试成绩实在太优秀了,店里就让我提前上岗。

我还是想多赚点钱,就跟一个小姐妹偷偷在晚上出去摆地摊。一起摆地摊的还有一个女人,她在义乌批的货,我们就从她手上拿货,都是头花、发卡、耳环这些小玩意。一直到马路上没什么人了,才收摊。第一个月,赚了6000元纯利润,真的是赚到了第一桶金。

尝到甜头后,我就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还要改行,赚更多的钱。

每次开会,我就拿笔记下经理讲的话,边听边琢磨

可是我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改行能做什么呢?我还是要学习。那段时间,我自学了很多东西。

足浴店每天有一小时晨会。每次经理开会,我就拿笔,记下经理讲的话。遇到不会写的字,我就画画儿,或者写四方块儿。虽然我没有上完小学,但我学会了拼音和查字典,直到现在,用拼音和用部首查字典,我都很熟练。

我边听边琢磨经理在晨会上讲的话:如果我是经理,我可能会那样子讲,效果会更好一点。我就给自己“画饼”,万一哪一天,我也会给很多人开会呀、讲话呀,那就用得上了。

经理的工资是5000元,还有提成。我特别羡慕,一直冲着这个目标努力,一直模仿经理开会的样子,一直记着笔记。但后来我知道,我不可能做经理,因为升职的都得跟老板有点亲戚关系。

于是我又跳槽了,这次跳到香积寺路的一家足浴店,直接应聘总经理岗位。我虽然没有干过经理,但我懂技术啊。那里的老板给我工资开到3500元一个月,如果做得好,还能涨到5000元。

上任后,我给员工开会培训。第一次发言,紧张得要命,在本子上事先写好提纲。之前画的饼,终于实现了——我也会给很多人开会、讲话了。

在工作上,我很肯付出。就算老板不在,我也很努力地干。后来,我的工资涨到了五千、六千、七千。这份工作,我差不多干了三年。

一家人都守在店里,我的身家性命都压在这里了

谁能想到,我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还在大城市里做了经理呢?

这期间,我让自己的姐姐妹妹弟弟,都来杭州打工。干饭店服务员也行,做足浴也行,卖服装也行,只要肯干,一定能出人头地。

当手里存了点钱,我就有了开店的想法。瓜山东苑的商铺在招租,我坐了公交车去考察。房租不贵,还免半年租金。我拿出所有本钱,一口气租下了17间沿街商铺,开起了一家1000多平方米的足浴店。

但第一个月就亏损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赚的钱,全部投进去了,不仅亏本,员工工资也发不出。我当时真的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关键时刻,我的一个小姐妹“赞助”了我20000元。我记得特别清楚,她去银行取钱,取出来的是定期。我和她说,我一定会连本带息还给她。

这个时候,我已经把我妈妈接过来了。妈妈负责做饭,大姐做服务员,弟弟妹妹也都帮着做事,一家人都守在店里,我所有的钱,我的身家性命也都压在这店里了。

店里没生意,我晚上睡不着,尽在想方案。我一直是做管理、做经营的,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想到办法。

后来真的想到办法了。那时候足浴消费是40元一人。我写了一个广告文案:新店开张,第一位客人40元,第二位客人半价。

没钱请广告公司,我去文印店印了几百张红纸,自己去路上发传单。我算过了,员工提成每单18元,就算20元半价,我也能赚2元。

没想到,这个方法竟然成功了。一下来了很多客人,都是两个两个来的。几天内,生意就起来了,9个月一共赚了一百多万元。

我开始陆陆续续在杭州买车子、买房子了。

我把杭州的生意交给了弟弟妹妹,跟着老公去了浪川乡

我现在年纪大了,但20多岁时也曾年轻貌美。再加上我性格开朗,特别爱笑,追我的人很多。我老公,那时候是做中央空调组装的,我做足浴店经理时,店里搞装修,我们就认识了。

那是上世纪90年代的事了。一开始,他穷追猛打,但我不同意。我说,你是淳安人,我是河南人,我嫁过来太远了。我全家人都得过来,我才愿意嫁给你。还有,我们只谈结婚,不谈恋爱。

我这么苛刻的条件,他也同意了。

有一次,我们去吃沙县小吃,我点了一碗拌面,他点了一个鸭头。筷子没夹住,鸭头掉地上了。他马上把那个鸭头夹起来,掸了掸,吃掉了。就这一瞬间,我觉得他是过日子的人。

我老公的老家在淳安浪川乡,到杭州开车要三个半小时。

2015年,他回乡承包了3.5万亩山林地,想发展农业,还请了农林大学的教授来做规划,划出了一片地建设农场,还买了挖掘机,新修了25公里山路。

但夫妻两地分居总不是办法,他那边的农场发展也不顺利,几千万元的投资眼看要打水漂。于是,在2017年,我把杭州的生意交给了弟弟妹妹,跟着老公去了浪川乡。

说实话,最初我也有一种回乡当富太太、过悠闲生活的想法,没想到进山以后遇到了好多困难,反而逼着我鼓起勇气,把以前“闯江湖”、干事业的激情和状态,重新拾了回来。

用城里的方式管农村的事,行不通。要另想辙

刚到农场,所有人都不认可我这个老板娘,都希望我赶紧回城里去。因为我管得太多了,哪里有浪费了我要管,哪里不对了我要说。结果所有人都排斥我,觉得我事多话多,还不会做事。

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我问一个大姐:为什么他们对你这么尊重,这么客气?大姐说,因为我干活干得过,我一个女人抵他们两个男人。

这句话启发了我。用城市里的管理方式管农村的事,特别是深山老林里的农场,对那些叔叔阿姨大爷奶奶来说,是绝对行不通的。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锻炼自己干活的能力。

一天中午,运来了一车喂猪的玉米粉,司机要赶着回去。我马上打电话给工人,他们说,下午两点再来卸货。我咬咬牙,一个人在两小时里,卸完了12吨玉米粉。

还剩几包的时候,我真的干不动了。司机看我可怜,剩下的十几包货帮我一起卸了。司机说,从来没看过一个女人这么厉害。

这件事过后,很多工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前两年疫情,很多四川、湖南的工人过不来。有三个月时间,我一个人干七个男工人的活,守着农场。

慢慢地,我被农场的人认可了。他们觉得,这个女人很能干活。

40天过去,一共救活了134头小猪。别人叫我“猪妈妈”,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2018年冬天,我们养的200多头小猪得了急性肠胃炎。这对刚出生的小猪来说,几乎就是下了死亡通知书。所有人都劝我放弃。

我不认命。我请人搭了一个塑料棚。把200头小猪全部用筐装着带进棚里,一张木板床一床被子,我把自己也圈进棚了。这个病是有传染性的。我要救小猪,就要和人分开。

我不分白天黑夜,每隔50分钟,就给小猪们喂一次奶。坚持了三天,几乎没有合过眼。到第三天,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说妈,我吃不消了。

挂完电话,我就瘫在床上,小猪怎么叫我都不管了。

第二天,我妈从河南老家赶过来了。那时她70多岁了。我妈和我爸,还有我的4个兄弟姐妹,都站在塑料棚外面。妈妈说,张会,你出来吧,我们来替你。听到妈妈的声音,我趴在地上哭出了声,哭得站不起来。

在我最难的时候,我的家人全部出现了。

整整40天过去了。我们一共救活了134头小猪。这真是奇迹。别人叫我“猪妈妈”,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从2017年开始,每个冬天我都睡在猪圈里。因为猪一年生两窝崽。冬天生产后,猪妈妈体质比较弱,奶水不足。我就睡在猪圈里,有一张很小的床,瘦弱偏小的猪就睡在我的被窝里。我随时要起来,小猪拉屎拉尿,都要把它们放下床。

很多人觉得被窝里都是猪,太恶心了。可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我的孩子。

有一次,我老公端了一碗面送上来,掀被子的时候看到一窝猪,他发脾气了:养猪养到你这份上,这算什么养猪!

我说,这些猪太冷了,而且它们还小,我就放在床上,你不要声音这么大,把所有小猪都吵醒了。

这样的经历,现在让我重新来一遍,可能我做不到了。那时候实在太冷了,猪圈四面都是风。但我既然做了农业这一行,就要做好。我对农场的爱,有时甚至超过了对家人的感情。

今年已经是我在农场的第七年。

他们说,你的要求太高了,不就是个牲口嘛

没想到做农业这么辛苦。

在我的记忆里,农村只有烂泥巴。但当我第一次踏上浪川,满眼绿色的山林,触手可及的白云,路边随处可饮的甘洌山泉,这些都让我惊喜不已。浪川乡还是革命老区,一座纪念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的革命烈士纪念碑,说明这里曾是红色热土。

我们养的猪分布在浪川乡裕丰村的五个山头,1000头猪在春秋两季全部散养在山间。

我会给母猪们配制“月子餐”:200个鸡蛋,4只甲鱼,20条鲫鱼,还有牛奶、豆浆。目的就是让出生的仔猪吃到好的母乳。

母猪难产,一般养猪户会选择保小猪,一刀下去,十几只小猪滚了出来,母猪很多却不能活了。

我选择保大猪,开一个小切口,把幼猪一只只拿出来。

农庄里有一只动过手术的老母猪,已经失去生育能力,但我还是把它养了起来。因为它已经生了几百头小猪,为农庄做出了贡献。

我雇了三个工人帮我,平常还有小工帮忙割草。工人工资高一点、吃好一点都没问题,但他们一定要善待我的猪,不准打它,也不准骂。冬天要给它们吃熟的食物,水也要热的。

好多人做不到这些,都走了。他们说,你的要求也太高了,不就是个牲口嘛。

但在我眼里不是这样的。我经常走到猪圈里看一看,就知道哪头猪不舒服了、不开心了。它们有生命,也有感情。

虽然猪最终的结局是走到人们的餐桌上,但我养的猪,非常健康,非常开心,也非常幸福,有时候它们还有点小野蛮。

我学会了给猪打针、看病、给小公猪阉割。附近村庄有生猪生病,我也会去免费治疗。

这让我挺骄傲的。

我偏要蹚出一条属于我们的乡村致富路

最初我进山的时候,我老公是不管我的,他好像要看看我有多少能耐。我跟他讲,我太苦了,不想跟你过日子了。

他说,你是我的女神呢,怎么能说不过就不过呢?

当时就把我逗笑了。我说,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女神了?他说,你一直都是我的女神。

今年,我50岁。这几年,我学会了黑夜走路,学会了黑夜开车,学会了一切靠自己。因为我想争口气:男人干的活,我可以干;他们不愿意干的活,我可以干;他们干不了的活,我依然可以干。

家人对我一直很支持。妈妈一直都对我很好,爸爸还是会出手打人——就在前年,因为我每天干活经常顾不上吃中饭,他就用扫把打了我几十下。我老公都跟他吵了一架。但是我觉得,爸爸还是爱我们的,只是他的方式真的很不对。

现在,农场所有的人都把我当家人、当亲人。这让我特别感动。因为最艰辛的事,现在成了最幸福的事。

当我们把农场一点点建设壮大,这种成就感比在城市更加浓厚。谁说农村只有人口流失?我偏要用3.5万亩山林赋予浪川特殊的吸引力。谁说三农没有出路?我偏要蹚出一条属于我们的乡村致富路。

今年3月18日,我开通了抖音号,做直播卖土猪肉、香肠、辣酱。一开始没什么客人,有几个人吃了后,觉得东西不错,价格也实惠,就成了回头客。

我的直播间是自然流量,但看热闹的很少,基本上都是来买货的。我核算了一下,开播后的三个月里,有的客人连续回购了五十次,有的三十次、二十次、十几次,送父母亲戚,送朋友或者自己吃。

6月19日后,我的直播停了。为什么呢?因为那段时间,直播间一下子来了五六千人。我根本接不住,因为没有那么多货品,备好的香肠全部卖光了。所以这段时间我们都在备货。再过几天就会复播,到时欢迎你们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