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生的庇护所,生命的意义不会因为躯体的生灭而有所改变。 ——杨绛·《我们仨》
谢谢让我们成为小孩儿的妈妈,谢谢让我们成为母亲的小孩儿。
于佳
1.
四年前的春天,惊蛰前一天。
女儿晚晚来了。
我只是在手术室里听到她“啊啊啊”的,哭声明亮,模模糊糊地,看见医生结实的手臂将她抱起,但还来不及认得她的模样,女儿就先被送进新生儿观察室。
当天夜里,我从病床上醒来,想起身喝水,无意识地先摸摸肚子。这才发现,早上还像大象一样庞大的肚子,已经空了。
瞬间泪如雨下。
这泪水,不是运动员冲线后的沉醉,也不是对自己终于回归的阔别已久。而是,想到以后永远不能像孕期一样与她如影随形的落寞。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变成了陈丹燕在《我的妈妈是精灵》中写到的那个妈妈,“我一想到你,心里就开始冒胶水出来,那是世界上最结实的胶水。”
2.
确实。
原来每天回家上楼,我会喊:“妈~妈~开~门~”,现在每天回家喊:“晚~晚~,晚~晚~,给妈妈开门呀。”
有时隔着一道门,我能听见她鼓点一样雀跃的脚步,“是妈妈!是妈妈!”
打开门,晚晚总会毫不保留地将一整个儿的自己扑过来。一开始,她是软软的,而后,她的小辫子冲刺般地跑来;到现在,刚刚一米高的女儿,抱着你时总是认真得严丝合缝。这样的抱抱是唯一的。
一次,在女儿的一堂儿童戏剧创意课上,最后10分钟,老师请家长去观摩。
教室里,正在播放的旋律很像《东京爱情故事》的《promise》,进场时,正在努力生长的晚晚悄悄冲妈妈笑笑。
老师说,暴风雨来了,小种子要牢牢站在土里,刚刚生长的小树苗要战胜风雨,晚晚就挺直小身板;老师说,雨过天晴,晚晚就伸展手臂,像是刚刚起床伸懒腰的小猫;老师说,小树苗要加油,晚晚的身体起起落落,明明没有河,可分明看见他们欲乘轻舟。
那十分钟里,晚晚和她的同学像是被捕梦网捉牢的种子,脆生生的力量和明亮亮的磊落,都心无旁骛。
3.
晚晚大概70天左右,会发“ma”这个音节的,真正的言语表达,是在两岁生日以后。
我好奇地问我妈妈,“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妈妈的?”不等我妈妈回答,我爸爸抢先说:“你应该是在30岁以后。”
这真的很让人难为情,应该是在我开始渴望成为一名妈妈时,才总是想起父母给予我的。就像杨绛在《我们仨》中写到的,“家是一生的庇护所,生命的意义不会因为躯体的生灭而有所改变。”
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从我第一次去看辅助生殖门诊,我妈妈就陪在我身边,直至晚晚出生。他们非常了解我在生育道路上身体所承受的所有辛苦。甚至,还曾一度劝我不要执着。
后面,我如愿有了自己的女儿,所有人都欢声笑语,只有我妈妈在流泪。一向冷静的她,即使在自己生病时,我都很少看到她流泪,而这次,妈妈说:“真的再也不要冒险了。”
但其实妈妈不知道的是,我很多时刻的无忧奋力,都是因为妈妈在我身边,才有这样的底气。
一直记得童年的一条路。
黑色沥青的双向车道旁,一条窄窄的人行道,铺着斜纹水泥砖。那条路走到底,是雪糕厂。
偶然路过这儿一次,妈妈看着我激动万分的模样,淡然地说,期末考进前五名,我带你来。
总算等到暑假前一天,领到刚刚好第五名的成绩单,立即打电话给她科室。
妈妈很忙,但是那天中午,她特意赶回家来:“快出发,去雪糕厂!”
从我家走去雪糕厂,要走上将近一节课的路程。
我和妈妈一路小跑着走过去,回来路上,两人轮流抱着一整箱雪糕,化了大半。可我一直记得那天心里的雀跃。
那年,我个子大概刚刚到妈妈的肩膀那么高,我总能想起路上我俩的身影,我的妈妈说到做到,真的很了不起。大概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我有了一份恒心,是永远天真的恒心,是随时随地敢于和父母说出心里话的恒心。
有次和妈妈在外度假,一直在房间里读辛夷坞的小说,等合上书时,已经临近下午3点,妈妈在另一个房间,始终没有叫我。我心里觉得抱歉,急慌慌地问妈妈,有没有饿,会不会低血糖。妈妈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已吃过房间的泡面。”
“你怎么不叫我,我只是在看小说。”
妈妈说:“我知道你在看小说啊,要不你不会这么一声不响啊,我不想打扰你的时间。”
后面,妈妈还是出门陪我吃东西。我和妈妈说:“我真想成为那样的作家啊。”
妈妈说:“不管是不是能成为作家,首先,你要写。”
虽然直到如今,也并没有写出隔空拍掌的好文章,但是,就在我回望这段年岁时,依然被这样的等待而感动。
每个母亲在刚刚成为母亲时,都是赤手空拳,有很多等待也会落空,但还是会义无反顾,先独自以光造一座房子。生命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朋友进入你的雨季,也会有朋友淡出你的花季。但有一个朋友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不离左右,就是妈妈。
我有时会忍不住发信息给妈妈说谢谢。妈妈总是回答,能为你做些什么,开心!
4.
和朋友们聚会时,朋友会讲起,成为母亲之后的披荆斩棘。要与队友齐头并进,不能松懈,要在职场上和从前一样滴水不漏。可是,一个无法忽略的现实是,成为母亲后,你的时间和从前严重不对等了,别无他法,唯有二字,“克服”。
每每此时,我总忍不住讲电影《四个春天》。我很喜欢《四个春天》里的妈妈。电影里,有许多她手部的特写,她把金银花插在水瓶里的手,她去烘腊肉时的手,她去给女儿扫墓轻轻弹去灰尘的手,她和孩子拥抱轻轻拍拍肩膀的手。
她和老伴儿住的房子,有燕子飞来筑巢,可她的儿女总是随着火车的飞驰,匆忙相聚又别离,院子的天空,起初有歌声萦绕,而后总是在一支烟的沉默中落幕。
《四个春天》里的妈妈,是梁晓声作品《人世间》里的妈妈,也是电影《妈妈!妈妈!》里的妈妈。这些妈妈,大多生而平凡,才了蚕桑又插田,总有千头万绪的苦楚。可她们却少有抱怨,总是想给孩子无尽的笑意。
如今这个时代,大多数小孩自出生就衣食无忧。很多妈妈们外有工作,内有家庭,经济独立,烦恼可控;她们有见识、有同情心、视野开阔,在成为母亲以后,也不放弃探究自身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精神内核。她们希望被认可,不仅仅是因为才干,更是为了提供一种稳定正向的情绪价值。
这一代的母亲之所以成为母亲,不再只是为了昨日重现,不再只是为了一个家族瓜瓞绵绵代代兴的圆满,更多是因为“我很想有自己的小孩”。
又回到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大数据记录说,我听了27次的歌,是一首《推开世界的门》,“留给你的宠爱别走得太快。”
母亲节,不要歌颂我。我是收获者。若不成为母亲,大抵永远无法了解这种真切的拥有。我想说,女儿给予我的,远远大于我付出的所有时间。妈妈给予我的,让那些搁浅的船,在海中重新扬帆。
曾为孩童,永是天真,如今身为母亲,也总是甘之如饴。
谢谢让我们成为小孩儿的妈妈,谢谢让我们成为母亲的小孩儿。
丁以婕 摄